文并供图/司马(@有束光)

　　姑娘们训练之余抓紧学习文化课

　　队员自己种菜

　　教练肖山

　　▲“哥德杯”凯旋后的琼中女孩

　　踢烂的足球也舍不得扔

　　“全县城就只有一个红绿灯，一条街。我连吃碗面都没地方。”

　　然而就在这只有一条街的县城里，肖山培养出了一群拿下世界冠军的姑娘。

　　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或许可以这样说，肖山和她们的故事，就是《摔跤吧！爸爸》之中国版。

　　2017年8月20日清晨5点多，晨光还躲在地平线以下，在海南省琼中县中学的操场上，一群女足队员站在操场边，姑娘们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开始了她们的训练。

　　就在晨练的前一天，这群姑娘在“哥德杯（中国）”世界青少年足球赛中，夺得了U14女子组的冠军。

　　这也是她们在这个被称为“小世界杯”的比赛中，连续第3年将冠军奖杯收入囊中。

　　“我也做一件有梦想的事情”

　　这只晨练的队伍之中，所有的姑娘都来自于国家级贫困县——琼中。这群女孩本来从小学毕业之后就得出外打工，甚至应该在这个年纪早早被父母嫁出去生儿育女。

　　但是教练肖山把她们从深山里带了出来，用足球带给了姑娘们快乐，也让她们懂得用奋斗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而教练肖山，本来也不过是一个抱着保温杯的平平中年。在接到那个来自于海南的电话之前，肖山这辈子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和千里之外深山里的贫困县产生关联。

　　2005年年底，正在湖南一家职业俱乐部工作的肖山，接到了恩师谷中声的电话。谷中声向他发出了一个邀请，“肖山，你来琼中吧，我们拉一支女足球队。”肖山听到后，陷入了沉思，许久不曾开口说话。

　　1966年肖山出生在山西，20多岁时本是一名职业足球运动员，也曾梦想进入国家队，为国效力，不过那时他“不知珍惜，泡吧、喝酒，慢慢就荒废了”。28岁，在一个球员的黄金年龄，他就因身体原因不得不选择退役。

　　虽然他后来进修成为足球教练，但也只能带普通的俱乐部队。接到电话时的肖山，已经拥有了月薪接近三万元的教练职位，而且他对谷老师所说的琼中这个地名毫无概念。

　　但是谷中声的话却挥之不去：“这么多年了，中国足球总上不去，就是愿意吃苦的人太少，你过来吧，我们一起做点有梦想的事情。”70岁的谷中声专注青训，1992年便来到了海南，至今仍然没有放弃足球梦。

　　“梦想”两个字刺痛了肖山，曾经进国家队为国效力的梦想又回到他的脑中，“我不能进国家队，但没准儿可以培养一两个国家队队员。”

　　经过几天考虑，肖山决定从供职的足球俱乐部辞职。

　　妻子吴小丽知道他要去琼中的事情，当即打电话过来骂肖山：“放着好端端的职业教练不做，跑去做一个业余球队的女足教练，你图什么？”但倔强的肖山不想退。抱着执教的决心，真的舟车辗转到了琼中。

　　那些“坚强得让人落泪”的女孩们

　　在海南有个说法：一琼二白三保亭。这话是说琼中、白沙、保亭三个地方，是海南最穷困的地区。而肖山所到的琼中，是这三个县里最穷的。

　　“虽然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一到地方还是被吓到了——全县城就只有一个红绿灯，一条街。我想吃碗山西拉面都没地方。”

　　不过，就在这唯一的一条大街上，肖山也见到了谷中声所说的“坚强得让他落泪”的女孩们。这里的大多数女孩在小学毕业之后就不会再读书，回到家里帮忙割胶或者种甘蔗，甚至不到成年就会被匆忙嫁掉。“但这群彝族姑娘们从小就赤脚在山里跑动，爬树甚至比猴子还快。”肖山看到了她们的潜力，心想，“我一定要让这群姑娘走出大山，改变自己的命运。”

　　可是当姑娘们的父母看到肖山这个“外地人”时，他们并不关心足球是什么，很多家长一起把肖山和谷中声围在一起，七嘴八舌但却都在问同一个问题：“要不要花钱？”肖山示意他们稍稍安静一下，“不花钱，我们还包吃住，衣服鞋子都有。”家长们听到这个简单的回答之后十分开心，一位被选中的女孩儿的家长甚至又跑去拽来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小姑娘，“我还有个小女儿，要不要一起带走？”

　　就这样，肖山和谷中声用几个月时间，从1000多个报名的学生中，找到了第一批24名队员，年龄最小11岁，最大13岁。琼中女足正式成立。

　　此时，肖山的老师谷中声已经70岁，逐渐隐退，球队的管理渐渐全部落在了肖山身上。“队伍是有了，不过遇到的困难才刚刚开始。”肖山说。第一个麻烦就是这群女孩对足球一窍不通。肖山曾问其中一个女孩，“你知道什么是足球吗？”小姑娘说，“知道，足球就是球放在地上用脚踢。”这样不专业的回答让肖山无言以对。

　　不过，当这些队员回答“为什么报名”的问题时，却出奇地一致，“因为参加球队不用交米，还有鞋穿。”（交米，是琼中学生的惯例。因为孩子们的家普遍在偏远山区，每周上学时，孩子们都要背上数斤大米，这是她们一周的口粮。对于贫困家庭来说，这是笔不小的负担。）

　　在正式训练的第一天，姑娘们把球队发的衣服，不论薄厚全都穿在身上，有说有笑地走出宿舍。肖山本来就是一个暴脾气，看到队员们这样的打扮，一时气得在操场边踱步，实在忍不住便大吼了一声，“谁让你们穿成这个样子的！”被吓坏的姑娘们顿时失去了笑容，一个女孩小声回答，“我们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那时候的确对这群姑娘们非常担心，但既然选择了开始，就必须要全力以赴试一次。”肖山说。就这样，这批完全没有足球基础的姑娘们开始了足球训练。

　　事实上，更令肖山头疼的事情是球队的经费，第一年只筹到10万元，还是四处“化缘”来的。这其中包括了孩子们的衣服、饮食和肖山自己的工资。相对于自己一个月1500块的工资，肖山更担心的是孩子们的体能补充。“正常运动队每个人的伙食补助是75元，但琼中女足每个女孩一天的补助，只有5元。每天5个小时的高强度训练，5元钱一天的饮食，这些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根本吃不饱。”

　　但肖山不想就此放弃，他找到琼中中学附近的一块荒地，得到学校许可后，便带着球队的姑娘们在训练之余一起开荒种地，种上萝卜、南瓜等各种蔬菜，来补充营养。

　　对着瓶辣椒酱，心软了

　　姑娘们每天早上五点多起床，肖山要求她们先绕操场跑十圈，接着练习颠球，熟悉足球。下午学习技术动作，最后要在4分钟内跑完800米。

　　琼中地带雨水特别多，但即便在滂沱大雨中，肖山也站在雨里陪姑娘们一起训练，每天5个小时，雷打不动。

　　那时队员们唯一的奖励，就是当天训练最刻苦的队员，在第二天可以额外得到一个煮鸡蛋。

　　球队如此艰难的时候，肖山的妻子吴小丽放下了之前的不理解，辞职到琼中帮助肖山，成了琼中女足的“助理教练”，“那时候肖山一个月的工资是1000，而我根本没有编制，也拿不到工资。说白了也就是义务队医、义务厨师、义务管理员。”吴小丽笑着说。

　　肖山和妻子一起照顾这群姑娘们的起居，没钱，只好买那种肉被剔得精光的牛腿骨补充营养；摔伤扭伤了，就带着孩子到深山里采药养伤；喝剩下的饮料瓶积累起来卖钱；训练中，足球可以一踢再踢露出球胆……物质上的贫困、体力上的支出、精神上的压力，让肖山在三个月里暴瘦40斤。

　　不过，也就是这三个月里，球队的姑娘们也脱胎换骨了：平均每个人颠球可以超过200个，头顶球超过50次，甚至她们的12分钟跑，都在3000米以上（这是很多大学生的梦魇）……已经达到了职业男子足球队员的合格成绩。

　　但还没顾上高兴几天，肖山就听到了四处传播的流言蜚语：“女孩子怎么能跑去踢球呢！”“教练肯定克扣了球队的训练费！”“这教练迟早不管这里卷钱跑了！”……没完没了的谣言让直性子的肖山无力招架，也无法辩解。一天下午训练结束之后，肖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提起准备好的行李就下了楼——“我还是回家干老本行吧。”可他走到楼下，却发现姑娘们也全都聚在楼下。原来心细的她们在训练时就察觉了教练的异样，早已在楼下等了半天。场面尴尬而安静。一个姑娘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礼物塞进肖山的手里。“就是一瓶黄辣椒酱。”肖山说，“我这么大的男人，对着瓶儿辣椒酱不知怎么就眼角一湿，心软了，把行李往地上一扔，不走了。”

　　重整心态的肖山，再也不管流言，只管专心训练。

　　两年的基础训练结束时，经费很快就花完了，为了养活这群姑娘们，肖山拿出了自己的积蓄垫上。曾经有4个月经费没有到位，球队甚至要在训练之后捡垃圾卖钱维持开支。

　　把输掉的比赛，都打回来

　　球队逐渐成形以后有了起色，一些业余男足因为好奇，想和女足进行比赛。肖山告诉这些男队员，比赛可以，但你们每人要少抽一包烟，拿出20多块钱给每个女足球员买一双训练鞋——这种足球鞋只适用于最基础的足球训练，一般25元左右一双，但姑娘们买不起，她们平时穿的足球鞋只不过是最普通的布鞋。琼中的雨水很多，经常泡在水里的鞋很容易烂掉，有时候跑着跑着就冒出了脚趾。但就是这样的鞋，姑娘们也不愿意扔，烂了就补，左边彻底坏了，就找一个坏了右边的重新凑成一双，鞋码不一样也凑合着穿。

　　但就是穿着这样的鞋，姑娘们10:0大胜当地消防队。

　　就这样一步一步，肖山带着这群越来越自信的女孩，第一次踏进了全国女足冬训的赛场。

　　然而在国内同仁的面前，她们得到的是0:8，0:9这样的大比分落败，甚至被对方教练和队员嘲笑，“你们会踢球吗？人还没球大。”本来喜笑颜开的姑娘们顿时失去了笑容，带着伤心、吃惊和羞愧回到了琼中。肖山其实是有些失望的，但他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况，毕竟这是球队第一次真正走出海南，“关键在于孩子们如何看待输球。”

　　回到操场上的女孩子们都不爱笑了，而且训练更加拼命，每天都会争着最先到最晚走，经常主动加练，右脚练疼了就换成左脚，腰练酸了也不会停下来。肖山只要不吹哨子，她们就会一直跑，跑到再也不能动为止。

　　肖山从吴小丽口中得知，很多姑娘会偷偷告诉她，“师母，您让师父不要对我们失望，我们一定会把输掉的比赛，都打回来。”

　　肖山从这群姑娘们的眼睛中看到了她们对足球的渴望，他知道，是时候了。

　　这群姑娘们并没有食言。当年的全国女足冬训在2月准时举行，在第一场比赛里，琼中女足就6:0大胜山西队，为琼中女足的三周年生日献上最好的礼物。接着在下半年的全国U15女足锦标赛里，琼中女足成为一匹黑马，战胜东道主河北队成为季军。接下来，又获得了全国U17组别的第四名。几年后，琼中女足获得全国大学生女子足球锦标赛季军，2015年到2017年，连续三年获得“哥德杯”冠军。在2017年的“哥德杯”赛场上，竟然一球未丢夺得奖杯。

　　“我做到了，实现了我的愿望”

　　回到琼中的肖山被当作英雄。不过面对扑面而来的赞誉，肖山只强调了一点，“一切为了孩子们。”原来，肖山刚来琼中时，就曾经许下过一个愿望：“通过足球改变这些山里孩子的命运，让她们上大学。”所以，尽管她们每天都有着5个小时的训练，但她们的文化课一节都没有落下。在肖山看来，就算孩子们以后不从事足球行业，也必须能够通过文化课考入大学。

　　琼中女足的6名队员曾以国家一级运动员的身份考入了海南师范大学。当初将女儿送到肖山训练班的家长们做梦也没有想过，那个早该退学回家干活嫁人的孩子可以考入大学。当年肖山接到过其中一个家长的电话，“肖教练，这个通知书是真的吗？”肖山笑着回答，“你放心，是真的！”

　　肖山说：“无论以后踢不踢球，在她们的人生中，有过这样的经历，全身心地热爱一件东西，为了梦想努力奋斗，与团队承担和分享，这会是完全不同的记忆，是人生的财富。”事实也证明，通过与足球结缘，姑娘们走出了大山，去到了北京、上海，甚至出国，渐渐有了自己的理想，有了追求。一位离开球队两年的球员，做过服务生，也睡过地下室，最后经过自学成了一名梦想中的舞蹈老师。

　　现在的琼中女足已经有了189人，在肖山的队伍中又多了几名教练，其中就有两位曾经的队员通过教练考试回到了琼中。

　　“对于观众席的球迷来说，足球关乎于胜负，拼的是这场输赢和下一场；对于我来说，足球关乎于梦想，拼的是这个十年和下一个；对于球场上的女孩来说，足球关乎于命运，拼的是这辈子。”肖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