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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美丽的生命正仰躺在少年桑吉的手里。
《三只虫草》插图
读罢作家阿来的中篇小说《三只虫草》,笔者不仅被作品展现的神奇见闻和新奇故事所吸引,更为小说蕴含的优美意境和哲学意味所折服。
《三只虫草》讲述的是桑吉一家人,一村人,在虫草季上山辛苦挖虫草的故事。小说有两条线索,一是桑吉的成长心路。桑吉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为了给家里增加收入,逃学回家挖虫草,对生活充满单纯的情感。二是虫草的旅行世界图谱。虫草的生长,采挖,收购,送礼,吃掉,或者收藏,串起了民生百态。桑吉用三只虫草换回白铁皮箱子,虫草本来寄托了他很多温暖的希望。小说以此为题,让我们看到现实生活、理想追求和精神信仰三个层面的彼此映照。
小说语言清澈而丰饶,空灵而富哲思,充满人性的温暖和深厚的情感以及生机勃勃的高原自然气息。小说也营造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社会,依旧淳朴的藏民定居点和世风日下的外部世界。在藏区,朴实忠厚的藏族人民坚守着世代留存的风俗习惯,心存对神明、对自然的敬畏,但又不得不提到,落后、愚昧、文化的缺失导致的问题。而定居点外的花花世界,随着开放和发展,形形色色的事物缤纷呈现,泥沙俱下,同时人心也在悄悄地发生变化。作者通过这本书带领读者思考这样一个重要问题——在现代化、城市化的进程中,如何坚守、革新,保持两者的平衡?
“五月初始的日子,空气湿润起来。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鼻子里只有冰冻的味道、风中尘土的味道,现在充满了他鼻腔的则是融雪散布到空气中的水汽的味道,这就是高海拔地区迟来的春天的味道。”阿来的语言自然淳朴,清新朗润,富有诗歌般的韵致和散文般的开阔。整篇文章写了小桑吉从寻觅虫草到寻觅大百科全书的变化,体现了地域文化和时代关系的思考,让读者从每句对话,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读到了那些生活在高原上的人和物。“肥胖的白色身子,上面。有虫子移动时,需要拱起身子一点点挪动时用以助力的一圈圈的节环。”一个美丽的生命正仰躺在少年桑吉的手里。冬虫夏草是我国民间惯用的一种名贵滋补药材,可入药,也可食用,具有很高的营养价值。以虫体色泽黄亮、丰满肥大、断面黄白色、菌座短小者为佳。阿来的感性写作为我们带来了自然的气息和人性的温暖,虽然也揭示了社会中黑暗的一面,但他还是愿意对人性保持温暖的向往,字里行间流露出脱俗的气息,让人忍不住细细品味。
作家阿来(左)授权《三只虫草》电影拍摄。
在主人公桑吉身上,可以看到不同文化的相互作用。他放弃了世俗眼光中的神秘光环,选择在尘土中修行,最后以小小年纪获得了极可贵的包容之心,让精神的雪莲得以在尘土中生根生长。桑吉是小说中的亮点,也是作家多向度倾力刻画的人物。纠结和小聪明是作家把握人物身上的两个特点。桑吉之所以逃学挖虫草是想给姐姐买衣服,给表哥买手套,给多布杰老师买一罐剃须泡,给娜姆老师买一罐洗发水,而文具盒里藏下的3只虫草只能卖90块钱。这让他纠结“是该把虫草看成一个美丽的生命,还是30元人民币?”喇嘛的话让他释然了“如今世风日下,人们也就是小小纠结一下,然后依然会把一个个小生命换成钱”。然而,调研员的出现带来了新的纠结,桑吉用他的3只虫草换回了箱子,调研员许诺下次来送他一套百科全书。这套百科全书成为桑吉最大的纠结和梦想的出发地。直到小说结尾,百科全书都未被桑吉拥有,而梦想却在发芽生枝。
在为桑吉塑形的过程中,作家用了两个词。一是“低调”,小说中曾两次出现。第一次是在桑吉最初发现透明、娇嫩的虫草时。第二次是阿爸叫桑吉回学校去,桑吉给校长,实际上是给多布杰老师写信:“逃课多少天,我就站多少天。我知道这样做太不低调了。”桑吉每次逃学回校后考试,别的学生都超不过他。这也是他敢逃学去挖虫草的自信。另一个词是“概率”。在村长家抽签封堵路口防止外来人员进山采挖虫草时,桑吉想起多布杰老师在数学课堂上说过的一个词:概率。他出手,抽到了一根短棍。桑吉胜利了。原来,抽到长棍的人明天要去封堵路口,会耽误采挖虫草而遭受一定的经济损失。
在刻画桑吉这个心地善良、“有点儿天才”的少年形象时,作者用了两个人物来反衬:为了去网吧而偷钟卖给收荒匠的同学,和桑吉偷过牛的表哥。对这两个人物,作家给予了佛性的悲悯和宽恕。多布杰老师威慑表哥后对桑吉说:“你现在帮不了他,只有好好读书,或许将来你可以帮他。”从此,表哥不再偷东西了。他当背夫,帮人背东西。但表哥最终还是因为帮盗猎者背藏羚羊皮而进了监狱。虫草季结束后,桑吉想去城里看表哥,给表哥买一双皮手套和棒球帽,这些都体现出孩子的纯真和善良。喇嘛是藏地必不可少的社会构成,也是阿来小说元素的必要构成。小说中的喇嘛说了很多夸奖桑吉天资聪慧的话,两人的精彩对话极富禅意机趣。喇嘛说:“河去了海里又变成了云雨,重回清静纯洁的起源之地。所以,我们不必随河流去往大海。”桑吉说:“我就想随着河流一路去往大海。”人各有志,桑吉坚持“不当喇嘛,我要上学!”或许,这就是解开桑吉这个人物的密码,也是作家将一个世俗少年一点一点雕琢而成的匠心所在。调研员许诺的百科全书是桑吉最大的纠结,也使小说后半部的故事峰回路转。虫草季结束,桑吉回到学校向校长索要百科全书,校长却说调研员是送书给学校,而不是送给桑吉。桑吉对此耿耿于怀,特意去了一趟县城。他看着校长哮喘的老婆打着瞌睡,孙子撕下百科全书中的书页高兴地摇晃。小说结尾,桑吉给多布杰老师发了封电子邮件:“我想念你。我原谅校长了。”小说到此戛然而止。桑吉的成长体现在他从纠结到释然的过程,以及对世界有了自己的认识。《格萨尔王》中的格萨尔王托梦告诉说书人,那寻找已久的宝藏叫作慈悲,在《三只虫草》中,慈悲延续到了桑吉这个青春期孩子的身上。
小说在清朗的笔调下,用儿童的思维审视世事,隐藏着较为沉重的意味。三只虫草的来去是小说的主线,将大自然的神奇馈赠与孩子的纯良天性融合在一起,又将成人视角、村落之外更大的世界牵引过来,可最终这自然美好之物还是流入由成人掌控的社会,本该不染凡尘的宝贝却难免物欲俗世的糟蹋。它也是天平,一边承载的是孩子的命运,一边是成人世界的复杂,小孩子未能把握住曾尽心保管的虫草,这何尝不是一种无奈?但作家阿来还是深知天地广大、善意无边,在小说末尾给予了新的希望:在喇嘛劝桑吉随他离垢修行之时,小桑吉还是选择了百科全书,选择了学校,选择了对未知世界扎扎实实的探索与渴望,而虫草不过是百科全书中的一颗米粒罢了。掩卷深思,让人感慨的是,同样是生命,无论是被小孩子单纯喜爱,还是被大人们神化,在人类世界这么“重要”的虫草们如果在万物苏醒的春天睁开眼睛,看到人类如此举动,该当如何面对自然与人性的双重异化呢?
(作者系泰山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