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与彭卫锋第一次交谈,是五六年前在我们共同的家乡自贡市。那里举行一个文学研讨会,我们在会场外聊了半个小时,聊到了这个不喜欢“厚黑大师”李宗吾的城市,聊到了才子们攀援影子蹂身而上,以为写作就是探囊取物……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自此我们的联系逐渐多了起来。大凡我在成都举行新书发布会、讲座,彭卫锋会早早到来,最晚离开。
其实早在认识我之前,彭卫锋一直与川内的散文界保持联系。她不是那种写“我的喝酒”“我的喝茶”之类每日均有出产的人,更不属于“散文广场舞”的一员。她偶尔会把文章发给我寓目。她写乡村、写往事的能力,要强于她对当下城市的领悟;她对自然风物的细微观察、捕捉之力,要强于她对面具下欲望的判断;她对那些高标的、回荡的、丰满的情致与风神的神往,要大大高于她对那些暧昧的、狐疑的、首鼠两端的情愫的敏感。
在她编定《大美时光》之前,我对这一标题提出过我的看法,认为太大,有蹈空之嫌。与以往不同,这一次她坚持自己的看法。她的说法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但总有一些美好的时光,留在记忆的深处。这些美好时光,也许只是微光,人生却因为有了这些微光而变得美好。有了这些美好,我们才有了继续前行的动力和勇气,并为此获得力量。放大这些美好,是一种必要的生活态度。本书中的每一篇文,不管是沉重还是轻松,都有那么一小段的时光很美好,值得在心底珍藏,所以书名为《大美时光》……我情商智商都不高,但崇尚一个字:真。真人,真事,真感情。”
彭卫锋没有食言。在《大美时光》当中,我们的确感受到了她眼里的生活,她以当事人的真切、以匍匐大地的真挚、以旁观者的热望,去着力完成现实遭际与纸上建筑的转换,她逐渐建立起既不同于川南家乡的文风,又有别于成都女性腔调的叙事,体现出节制、丰沛的散文情致。
《大美时光》的叙事,围绕五个部分而展开:旧时光、情感屋、尘世中、偶记、行走。我更喜欢“旧时光”“情感屋”与“偶记”这3辑当中的篇章。十几篇文章构成的“旧时光”,即是对自己生养之地彭家湾的细密回忆。彭卫锋抛开了往事里的荆棘与饥馑,她只把让自己铭记至今的美好时光,逐一在家乡的亲人、河流、草木、建筑、炊烟之间予以赋形与赋性。
我在其中读到了乡村的静美、牧歌与夕阳,读到了一个小女孩睁大眼睛看到的从露珠里升起的晨曦,读到了从蝴蝶翅膀上打开的花香,读到了从粼粼波光间跃升起的明月,还读到了一种永远无法再回到故乡明月的那种深重怅惘……
彭卫锋克制、干净、诗意的叙事,完成了她对故土的纸上安放。
在我眼里,对于植物的叙事当中,唯有灌木是最难以把握的。日光之下,乔木的影子像酋长,花卉像小孩子,旁逸斜出的树则像女人,而竹林类似于群魔乱舞。而那些灌木的影子,类似于心知肚明、远离尘嚣的先锋。
所以彭卫锋不会去写灌木。她写母亲园子里的梨树。她写橘子树,写桃树,写李子树,写白水桃树……
“谁说清风不识字,翠竹吟诗自点头”,出自唐朝诗人冉长春的古诗《农家》。这多半是诗人用力过猛,希望大自然与自己的情感相俯仰。一张破报纸被村头的风抬起来,贴地而飞,发布过往的消息。它的唯一受众是自己的影子。因为风并不受力,也不接受字的委派。但彭卫锋并不以为然,她在落叶上可以读到乡情,她在故乡山坡上一团滚动的飞蓬身上,发现记忆中的乡音。
彭卫锋的散文,不仅仅是充满对具体事物的“实写”,她同样具备“虚写”的不俗能力。
我以为,彭卫锋在日后的写作里,应该更重视“虚”与“实”的转化,而且不断转化,只有在闪展腾挪的叙事里,去抵达、去靠近自己心目中的大美时光。
好的散文就需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技能,甚至是“翻手不见云雨”的文学炼金术。这样的散文,方为情致满满———
把可见的变为不可见。将不可见的变为可见。将清晰的变为模糊。将影子变为影子。将邪恶通过反讽,定格为极端邪恶。
将影子叠化为长篇。将长篇粹化为短篇叙事。将短篇零化为碎片记录。将碎片纯化为断片。将断片冰化为思想录。
将影子孵化为空间。将空间裂化为一景。将一景与瞬间聚为恒常。将长河涓化为珠泪。将珠泪串化为历史的切片。
□蒋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