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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烟树》:在胡同的尘土中成长

刘雪婷
2022-04-20
2291
      在胡同的尘土中成长,这句话既是比喻,又是写实,约等于在胡同的烂泥中成长,一下雨雪,尘土便成了烂泥。
      大多来到北京的人,无不抱怨北京的干燥、土大、风大,这是世界人民都爱议论的地方。无风三尺土,雨天一身泥,天天爆土狼烟的,整天下沙尘暴。小时候我们不叫沙尘暴,就叫下黄土,漫天黄色的尘沙呼呼地飞着,天都黑了下来,好像要闹妖精,这是猪八戒要出来了,女士都习惯面罩黑色或红色的纱巾。更有位一百多年前的美国作家爱伦·拉莫特,写的书就叫Peking dust(《北京的尘土》)。
      若真感受北京的尘土,莫过于住胡同平房。院子里是方砖地面,春天满体浮尘,秋天便铺满了落叶,冬天一推门,刚掀开棉门帘子,一股寒风就灌了进来。室内若不擦抹得勤奋,桌案窗台总会有一层薄薄的土,用不着戴着白手套来检查。贫苦的百姓家里铺地面用的是碎砖头,用洋灰找补找补,根本就不平整。不时从那些碎砖头的犄角,窜出耗子来找吃的。老鼠的打洞能力极强,是可以在脚下的土地里土遁穿行的。门窗装不起玻璃,都用纸糊,用不起白纸的用报纸,四处撒气漏风,至于换两张高丽纸重新糊上,那可是过年了。屋里地面若是洋灰地,窗户上若装上玻璃,便算是有钱人家,还要先在地面上铺上炉灰渣子再抹上洋灰(为了节约)。有时玻璃窗户上的尘土凝结了,像一幅抽象派的油画,习惯了,照样自以为是芭蕉弄影,竹韵悠然。
       至今,家里还留着一件奶奶亲手制作的“圣物”:拂尘,据说挂起来可以辟邪。那是一根硬木杆子的一头,连着一块深色红布和绿布的一角,起码有八十年以上的历史了。这便是和尚道士用的蝇帚的原型。奶奶每天拿着拂尘四处掸土,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过去的男人从街面上回来一进屋:“把掸子递我。”往往递过去的就是拂尘,男人接过来“啪”的一甩,第一下掸在身上、大腿上,再把腿如踢毽般地一抬,“啪”的第二下,掸在鞋帮儿上。
       因为尘土,我们不让猫狗上桌、上床、上沙发;因为尘土,住平房从没有进屋换拖鞋的习惯;因为尘土,我们从不像江南水乡的人一样下手拧墩布,第一次见到手拧墩布时差点惊掉了下巴;更可能因为尘土,老北京人习惯于把花生皮、瓜子皮都扔到地面上,最后再统一扫地,过年踩岁更是彻夜不扫,以防散财。
       那么,什么才是在尘土中成长呢?
       假如你是个十岁上下的男孩子,在“女厕所旁边,男厕所中间”蹲坑。你身后的上方是纱窗,你有个铁瓷———像铁打一样千锤百炼的铁哥们,预计你蹲得起兴时,一把沙土就从纱窗扔进去了,哗啦———忽然间女厕所里的大妈咆哮着:“谁家孩子那么缺德,往我脖子里攘沙子?”“哐当”,女厕所的木头门被一脚踹开,大妈双手提着裤子,露着红裤腰带和粉色的秋裤边儿追杀出来,你那铁哥们撒丫子就跑,边跑边喊:“救命呀!我再也不敢啦……”
       时过境迁,当年胡闹的孩子已经人到中年,当年的大爷大妈已经魂归天国。而我们80后,大约是最后一代在胡同里野跑长大、让尘土裹满全身的孩子了。当你玩够了回家,在木制脸盆架子前洗脸时,一会儿就能把洗脸水染黑了,手落在雪白的作业本上,足以按出五个手指头印。
       我究竟是怎样在胡同中长大的?如今,我该如何讲述它?
       写作的深处,是内心的矛盾和撕裂。对于胡同生活,不能非黑即白地站队辩论,因为生活是很复杂的,你很难说清自己的好恶与感受。叫卖、澡堂子、街头巷尾、胡同生灵……每一个元素拼接起来,这便是胡同生活中的现场。写《冬日取暖》这一篇中的搬蜂窝煤大白菜时,我真的不能说是怀旧,家母抱恙,蜂窝煤大白菜全是我搬啊,我再也不想搬煤笼火生炉子了,可我又怎能不怀念那种亲情呢?那时的亲友们都在,现在都“人何以堪”了。
      有时,我对胡同里的世俗生活厌烦入骨,各种小事、破事、琐事,小市民的气氛,没完没了的家长里短,没完没了的废话侃山,说了半天一点有用的正经信息都没有。胡同里永远不隔音,永远有无数的人打断你,告诉你纵使硕博毕业也不是知识分子。胡同里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它永远有种世俗的力量束缚着,使你不能沉浸于宗教哲学啊,世界名著、古典音乐啊,古代田园诗啊,过那种纯粹的精神生活。胡同里的尘土味儿,不是学院、书斋、象牙塔里的味儿。
       尘土是个比喻义,它给北京蒙上了更多的平民气息。写北京不能没有平民气,不能排斥街头巷尾、田间地头的民间文艺,那样不是鲜活的北京;当然也不能没有文人气,毕竟这里是古都古城。不必对胡同议论些什么,只是尽可能地描绘它,它就是这个样子。
       怎么长大的?不知道,就当自己是棵树吧。
       曾几何时,因为尘土大,所以北京就显得土气,人穿得很土,新建筑很土,观念很土。人人都不愿意在尘土中成长,更愿意早早地逃出胡同的泥塘。20世纪90年代时,谁家住上楼房都会被人羡慕,可现在,人们又舍不得胡同的交通位置,更多的也是为了老人看病和子女上学的方便。不论北京人还是外省人,对胡同的态度都是不同的,复杂的,难以一言以蔽之的。一切都在变化之中,只有不远处那古老的宫墙历久弥新,永生不变。金色的琉璃瓦闪着金色的光芒,那是古人们日日夜夜的千秋大梦。
       北京的尘土便是历史的尘埃,落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如重泰山。
       由此,我写作了《北京烟树》,来描述我们曾经土了吧唧,但又能在世俗世界中寻求一丝清雅的日子。
       每当回头遥望,那个满身尘土,玩得跟泥猴儿一样的胡同土娃,便是我的来处。(侯磊) (据新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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