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海涛
父亲是伐大木头出身的,上过四年私塾,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常问母亲:“这字咋样?”母亲则不屑:“上山吧,采伐能换钱,能养活一家人。”每每听到母亲看似唠叨的话儿,父亲就悻悻地背着他的大肚子锯上山去了。
母亲愿意伺弄菜园子,夏天的院子绿色葱茏,那时候种的菜无非是长白菜、大头菜和土豆,却是我们一家八口人的蔬菜来源。母亲挥汗如雨劳作在菜园子里,父亲总是在母亲累的吃不消的时候出现,拿个水壶递给母亲,不屑地说:“回家给娃做饭吧,这庄稼把式你不行……”他直至干到太阳落山才回家。
父亲和母亲似乎都不在意他们彼此的“特长”,父亲伐木,母亲种菜带娃,但互有协作,让伐木的父亲每天没那么多疲惫感,又让做家务的母亲有了依赖感。
这像极了真正的爱情。我时常想象,落日的余晖洒在了母亲迎接伐木后的父亲下山的背影上,刹那间,拉长了两个人的身影,然后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入寻常烟火。我也时常想象,母亲看似平静地在地里劳作,内心却焦灼地等待着伐木的父亲,直到把园子里的杂草都铲除后,母亲才下意识地为父亲擦了擦脸颊上的汗水,夕阳映射在他们疲惫而知足的脸上,好看极了。
万爱千恩百苦,疼我孰知父母?那年大姐二姐辍学,也去了山上干活,同一年,三姐四姐下了山,去了山下小镇读初中。母亲幽幽地说:“把那半大儿的猪卖了吧!”“啥?不过日子了,再有几个月能卖个好价钱!”这一天,父母赌气都没吃饭,最后还是父亲张罗把猪绑了抬到养猪大户家低价卖了,整个星期,父亲母亲都闷闷不乐。
对孩子,有心无力,也许是父母当时的痛苦吧。当父母的爱情面对“酱醋茶”的时候,也有冷淡对方的时候。父母爱我们,想给我们所有,不想让我们经历和他们一样的千辛万苦。也只有难的时候,他们才不得不低头。
后来父亲迷上了酗酒,母亲便往酒里兑水。“这酒咋没味?”父亲紧蹙眉头疑惑地看着母亲,母亲话很赶趟,“你没觉得这日子也没滋味吗?”父亲哑口无言,又悻悻地背着大肚子锯上了山。晚间的餐桌上有了一盘炒鸡蛋,还有温好的一壶酒,父亲像个孩子似的笑逐颜开。“这酒一定香!”母亲则嗔怪他说:“慢点喝,喝快了容易醉。”小小的板夹泥房子弥漫着酒香气和爱的味道……
父亲得重病时始终张着嘴,似乎是呼唤着我们姐弟。他最怕的,可能不是死亡,而是他不知道生活永远都是现场直播。前几天,还为了挣点计件工资卖命地扛木头,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他在惦念我们今后的生活。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也许就是这个道理吧!父亲的离世,让母亲没了以往的精气神。但生活还得继续,她像男人一样的劳作,山场的活儿、菜园里的活儿她都能干,也更加辛苦,她常常跟我们说:“你爸爸是厌倦了我天天的唠叨,不想跟我搭伙过日子了……”他们的爱情看似势均力敌,可受伤的人总是母亲。是的,活着的人总要比死去的人承担着沉重的责任和思恋。
关于我们姐弟六人的成长,父母是我们前半生忠实的观众; 关于父母看似平淡如水的爱情,我们是父母后半生唯一的观众。母亲时至今日还保持着节俭的生活,我们若是给她添置新衣新鞋,她总是嗔怪,“这件衣服换了钱得买多少粮食和油?”“这双鞋得你们十多天的工资能换来吧?”我们无言解释,甚至有些气急败坏。
父母爱情容得我们的父亲刚强,母亲娇柔。母亲总想着我们姐弟幸福就好,却把对父亲的爱、孤独和思念,藏在了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那一场势均力敌的父母爱情啊,平静如水,又让我们做儿女的心泛涟漪,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