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寿军
母亲近来的话似乎越来越多了,简直像滔滔江河般永不停息,一不小心,我就会淹没在她话语的海洋里。
母亲自从搬走后,因为不喜欢陌生的地方,这些年,来我家住的日子越来越久了,少则一星期,多则一个月。在我家住的那段时间,每天凌晨三四点钟,母亲去卫生间或是从梦境中醒来后,总会从隔壁房间传来她跟父亲说话的声音,谈论的多是一些生活中的琐碎之事。如某年某月某日谁做了一件可笑的事,或是她做了什么梦,睁开眼睛都会向父亲娓娓道来,她说着说着常常会忍不住嗤嗤地笑起来。有时我们几人一起看电视时,母亲也会见缝插针般地评论、介绍或推测着剧情的发展,让看得投入的我们不得不提示她禁口。
晨起,她的一句“起来了,今天吃什么?”为她一天的述说隆重拉开帷幕。我在电脑桌前写文章或是读书,她就坐在我旁边不停地絮叨着;我起身去厨房煮饭,她也要跟过去,像一挺机关枪一样集中火力对准我无休止地发射语言的子弹。因为她年纪大了,对于她的唠叨,我尽量耐心倾听,偶尔插上几句话,结果往往更是糟糕,我的一句寻根溯源或是反对的话语,如同引爆了数以万计的鞭炮,瞬间就会噼噼啪啪没完没了地炸响;有时我身体不适只想躺下静静地休息一会儿,可她丝毫不肯错过我“什么也没干”的空闲机会,坐在床边又翻江倒海般的述说不止。
母亲性格外向开朗,这与她的生活经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生于四川乡下,到县城上过初师,当过公社代表,下乡任过代课教师;与父亲结婚后来到东北,先后迁居过三个林场,老年又去了草原。所以,她的生活阅历相当丰富,藏在心底的故事也很多,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话语源泉。常常,一首歌,一部电视连续剧,都会触动她记忆的闸门,令她打开话匣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对于一些她感兴趣的话题,尽管已经说了N遍,可她依然觉得余兴未尽,仍旧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重复着。我假意在听,不敢打断她或者制止她,实则思绪已经跑到九霄云外了。
有时一些老邻居,老朋友来看望母亲,她们关着房门,聊得热火朝天。先是聊各自的子女和自己的晚年生活,然后就把话题很自然地引到了同村人的身上。某些人的陈年旧事和秘密在“不经意间”被她们兜底爆料出来,她们还彼此细心的互相提示,并补充上一些生动的细节。真的是说者不倦,听者不厌,这样的时光对她们来说是愉悦的,有了这样体己的聊伴,我想再糟糕的人生也能从中获得一些安慰。
每逢节假日或是亲人们的生日,母亲都会搬起一个小凳子,专注地坐在茶几前打电话。每拨通一个电话,她都会高扬起眉毛开心地笑起来,然后是争分夺秒地问候,时间绝不会超过三分钟,原因是为了省钱。
我这样细致地描述母亲的述说,并没有反对她说话的意思,实际上,除了说话,母亲并没有别的爱好。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的话越来越稠了。也许,聊天对于母亲来说是种比保健品更有效的心灵滋养,在回旋往复的“说”中,她的人生得到梳理与确认。
其实,倾诉不只是女人的专利,有些时候,男人也需要倾诉。曾有一位从军营回家的美国人,他乘坐的飞机突然遇到了危险,差点就无法降落了,经过机组人员惊心动魄的全力抢险,最终排除了故障。尽管这个美国人安全地回家了,但他仍旧心有余悸,他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向妻子诉说飞机遇险的事,可当时他的妻子正忙着做饭,拒绝倾听。当她做完晚饭寻找丈夫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吊死在阳台上了。
由此可见,每一个人都有倾诉的欲望,而且还需要有人耐心倾听,如果没有了倾听者,他一时得不到理解,心无处安放,累了也没有可以停靠的港湾,就会失落、无所适从。
所以,让我们抽出时间,放下手中事务,坐下来,耐心倾听母亲的述说,这何尝不是一种尽孝的方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