绰尔,蒙古语,其含义有三解:一解,石头多的河流; 一解,水急浪大涛声贯耳;一解,穿透之意。
到底何解呢?曰:穿狭而过的河流。引申之意,也可释之:经历了困惑和痛苦之后,一切美好如期而至。
———题记
蘑菇圈
大兴安岭林区绰尔林业局有限公司河中林场,正是采蘑菇的季节。今年蘑菇巨多,林子里尽是蘑菇圈。轰隆隆———几声闷雷响过,蘑菇就醒了,花脸蘑、榛蘑、松蘑、龙须菇、草菇、牛肝菌及各种菌类就争先拱出地面,愣愣地打量着世界,头上还带着乱蓬蓬的草叶、苔藓。其实,蘑菇是有眼睛、有耳朵的,虽然我们看不到,但能感觉到。眼睛忽闪忽闪眨着,就有鸟语从空中震落下来。长长的耳朵,360度探听着,捕获到的岂止是森林深处的声音呢。
通过细心地观察蘑菇,也许能完全改变我们对世界的看法。
在森林里,只要向下看,就会不断地有意外和惊喜出现。并非所有蘑菇都能吃的,有的能食用,有的不能食用。能食用的,就是山珍异宝;不能食用的,就是有害的毒物。绰尔的朋友于霄辉告诉我,越是漂亮的蘑菇,可能毒性越大。千万不能被蘑菇漂亮的外表欺骗了。剧毒的蘑菇食用后,能要人的命。据说,早年间,林区的夏季,误食蘑菇中毒致人死亡的事情经常发生。
蘑菇非草非木,它是另外一种有趣的生命形态———菌类。地球上有500万种以上的菌类,我们能够知晓的仅仅是数量很少的一部分。蘑菇在土壤、腐殖层、枯木、落叶上生长,它的使命和功能就是消化和分解死去的植被。也可以说,蘑菇是从腐败生物体上创造出的传奇。它把所有养分回收至土壤中,滋养草木,滋养生命。
在森林里,草木、动物与蘑菇及其菌类是一种共生共存的关系。森林绝对不仅仅是我们看到的那些树,它是一个群落,即便看起来结构相对简单的森林,可能也有成千上万种生物。森林的自我修复能力是强大的,但这种强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蘑菇及其真菌的分解力和创造力。当腐败之物行将瓦解的时候,蘑菇将一切消极的能量迅速转化,靠自身的内聚和吐纳,建立起生态系统中新的法则,新的秩序。
因之蘑菇,森林里的腐败之物获得了新生。蘑菇,并非意味着生命的残局,它恰恰是倒木、枯木、病木等存在于森林中的价值和意义。在阴暗的角落,它昂扬勃发,脆弱中似乎有着更为强烈的东西要冲破一切。蘑菇提醒我们,森林里从来没有剩余物,从来没有所谓多余的荒凉,每一个孤独的灵魂,都在孤独处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苇岸说,世界上的事物在速度上,衰落胜于崛起。我要说不,蘑菇改写了这样的说法———崛起终将取代衰落。蘑菇的生物体结构至今无法破译,它与森林里其他生物体的联系超出我们的想象。一位生态学家说:“如果你不知道森林里有什么,你就无法知道什么叫森林生态系统。”然而,我们对森林的了解如此之少,甚至,连哪些蘑菇有毒,哪些蘑菇无毒,都没有完全搞清。没有蘑菇及其菌类,森林中倒下的枯树就会层层堆起,森林里的生命链条就会断掉。
认识蘑菇的同时,也让我们认识到了生命万物的复杂性。
信步河中林场街头,只见家家户户屋檐下都晾晒着蘑菇。有的摊在笸箩里,有的摊在草席上。时不时用手翻一翻,阳光便一点一点地把蘑菇上的水汽吸去了。那水汽就成了天上的云。唉!难怪天上的云朵都像蘑菇呢!
也有很张扬的人家,干脆把蘑菇穿成一个一个长串,一嘟噜一嘟噜悬挂在架杆上晾晒。微风中,荡荡悠悠。偶尔,有鸟光顾,四下里望望,然后飞快地啄几口晾晒着的蘑菇,又振翅飞往别处了。
河中林场,甚至连空气中也弥漫着蘑菇的气味。于霄辉说:“今年雨水好,响雷稠,蘑菇比往年多。年景差不了!”
我不解的是,蘑菇为何就喜欢听雷声呢?没有雷声的季节,它是怎样蛰伏在大地里?怎样积累自己的能量?蚯蚓是它的同伴吗?
我们的欲望和念头太多,我们总是企图按照我们的想法改变一切,控制一切,却忽略了自然,忽略了一些微小的事物。其实,布封所说的文明大厦的围栏根本不堪一击,一朵蘑菇就可使其坍塌。
也许,毁灭与创造之间只隔着一朵蘑菇。
如果说控制自然,就是文明的话,那么对于自然来说,也许它不需要这样的文明。我们是不是应该重新认识文明了,文明关注的到底是人和社会,还是自然和地球呢?
大峡谷
绰尔大峡谷。“看,老雕窝就在那上面!”于霄辉用手指了指劈面而立的峭壁说。峡谷峭壁因岩石风化的程度,时间的演变,以及所含矿物质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有的,一块一块鲜红;有的,一块一块黝黑;有的,一块一块淡紫;有的,一块一块铁灰。观察的角度不同,看到的色彩也就不尽相同,变幻莫测,气象万千。
我们翘首使劲往上看,在几十丈高的崖壁顶端似乎有一堆柴悬在那里,“那就是老雕窝吗?”
峡谷峭壁高度1280米,其上有一处张着阔阔大口的石洞。洞口冷风嗖嗖,寒气袭人。神秘的老雕窝就在洞口上端的石臼里。也许,最危险之处,就是最安全之所。老雕是一种猛禽,食肉动物。早年间,曾经有老雕栖息在这里,它们捕猎河里的鱼,叼到窝里喂养小雕,也捕猎狍子、飞龙、老鼠、松鼠。老雕窝下端的地面上,骸骨累累,一片狼藉。老雕的影子一旦在空中出现,大峡谷的各个角落,就簌簌地抖动,无数生命各自逃遁了。
大峡谷纵长37公里,横宽4公里,最窄处只有一箭地。谷深幽幽,峡谷谷底流淌的河流叫莫柯河,河水平缓,少语寡言。河里水草清晰可见,也有一种唤作“柳根”的鱼集群游动。我们散乱的脚步声,也许惊了它们,它们迅速转身,隐入深水里,只有溅起的水花,还在水面泛着涟漪。莫柯河在大峡谷狭口一端注入了绰尔河,汩汩滔滔向东流去。
“丢溜溜!”老雕的唳声从峭壁上传来。回音缥缈。
远古时期,大峡谷是活跃的火山喷发带,色彩斑斓的遗迹至今尚存。重重堆积的火山石,遍布峡谷南侧的山岭。那些蜂窝状的火山石,历经岁月的剥蚀和风雨侵袭,薄薄的苔藓覆盖其上,斑斑驳驳的暗影里时常有地鼠和黄鼬出没。
老雕是绰尔大峡谷里的王。它统治着这片森林,时不时,就有一团恐怖的影子从空中划过。它以这种独有的方式,展露自己的威严。因之老雕,森林里的野生动物种群得到了优化。大峡谷里充满了生命的律动。
树,很多。乔木有兴安落叶松、蒙古栎、白桦、黑桦、甜杨,也有灌木红柳、越桔、稠李子。野果都熟了,黑加仑像葡萄,灯笼果像红豆,刺玫果像火柴头。绰尔大峡谷是如此的丰饶啊!枯木也是有的,它们或卧在林间,或躺在荒草中,安然若之。落叶松生长在火山熔岩上,根紧紧抓住能够抓住的一切,并深深扎进熔岩缝隙间,吸取营养,稳固树体。在我们眼睛看不到的地下,建立起复杂的根脉体系。大树长了很多年,年轮叠加着年轮。当大树长到尽头,就长不动了,就坚韧地挺立着。直到有一天,油锯嗡嗡作响,巨大的落叶松一棵一棵倒下,森林里的秩序被喧嚣搅乱了。
“丢溜溜!”哀鸣声在峡谷里回荡,那只老雕在峡谷的上空久久地盘旋,最后它绝望地向大峡谷看了一眼,那团孤独的影子就永远地消失了。
若干年前,绰尔林区开始实施天然林保护工程,禁止所有采伐行为,给森林以时间,让它充分地休养生息。春去春又来。终于,残破的森林渐渐愈合,传奇重现了。
绰尔大峡谷的森林,可能是大兴安岭森林中最具代表性的。它的群落形态不是最完美的,但对于人类而言,它一定是最接近原始样貌、最具典型性的森林。
森林不修边幅,无需照料。厚厚的松针和落叶,遮蔽了山路。是的,它既能毁灭,也能重生。
“丢溜溜!”听到那熟悉的叫声,令人欣喜不已。莫非那只老雕回来了?还是它的后代又成为了这里新的王?
敖尼尔
傍晚,我们来到敖尼尔林场场部。敖尼尔———鄂温克语,意思为兴旺发达的土地。
全面停止天然林商业性采伐后林场职工成为了护林人。除了日常的巡山护林外,家家户户搞起了民俗旅游和林间养殖,收入相当可观。
我们来到林场职工苗亚娟的家里。好宽敞的院落呀!院落的两侧是菜园,种着白菜、豆角、西红柿、小葱、青椒。苗亚娟一家三口人,养了20头牛,在林间草地散放,一头牛年底能卖13000元,20头牛一年能收入多少,算一算就知道了。
举目满眼绿,移步全是景。敖尼尔的村街两边摆满了花坛,花坛里是盛开的菊花和鸡冠花。从那一张张笑脸上,我们能感觉到,林区人是快乐和幸福的。
森林,是林区人的一切。
在这里,自然看起来遵循着丰富、繁茂和多样的原则,森林并未被限制在单一的结构中。森林,几乎没有空白之处,如果有的话也会很快被填满。
于霄辉绘声绘色地讲述道,在敖尼尔,也有野生动物混入牛群情况发生。马鹿、狍子常跟牛群相伴相随,或者夹杂在牛群中悠然地吃草。有一年春天,林场一位职工家的母猪莫名其妙地丢了,到处找找不到。次年7月份的一天,那头母猪居然自己回来了,还带回了12头花腰小野猪崽呢。
受此启发,后来林场职工每到母猪发情期,干脆把母猪赶进山林,任其自由恋爱。只是在林间空地撒些黄豆和盐粒,供母猪与野猪享用。如此这般,母猪欢喜,野猪欢喜。人也欢喜呀!
生态涵养美德,美德亦能涵养自然无限生机。
林中小语
“山为锦屏何须画,水作琴声不用弦。”在绰尔期间,林区朋友赵春雨说:“绿色是绰尔的底色,也是最大的财富和后劲。从增绿护绿到用绿,在绿水青山间,绰尔找到了一条生态建设和生态经济的可持续发展之路。”另一位朋友宋永利则说:“绿色发展需要绿色思维。绰尔正在着力打造森林康养基地、森林小镇、森林人家、森林步道等林区品牌,大力发展生态旅游业。”
林区告别了伐木时代,正在掀开绿与美的崭新篇章。
森林,需要空间的分布,也需要时间的积累。
自然界有自己的秩序。差异和不平等对于秩序来说,是完全必要的。事物的多样性决定了事物的差异性。如此,才能形成一个具有复杂层级和复杂形态的稳定的生态系统。
什么是森林?什么是生态?置身大兴安岭广袤的林海中,倾听着那阵阵松涛之声,这还是问题吗?
□李青松
作者简介
李青松,生态文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评委。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法律系。长期从事生态文学研究与创作。代表作品有《开国林垦部长》《遥远的虎啸》《万物笔记》《哈拉哈河》《一匹穿山甲》《猕猴桃传奇》《粒粒饱满》《一种精神》《茶油时代》《大地伦理》《薇甘菊:外来物种入侵中国》等。曾获新中国六十年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呀诺达生态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