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从沧海观大潮,乐居林城做小民”。这是2011年秋天我离岗退休时写下的心里话。作为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的第二代务林人,生活工作在这里一辈子,自觉与这里息息相关,难以割舍。时间过得真快,一晃过去整整十年了。这十年,除了外出旅游和到异地短期居住,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牙克石度过的。前几天林区史志办同志向我约稿,要我从一个退休干部的角度,谈一下对林区十年来发展变化的感受。我高兴地答应下来,只想通过耳闻目睹的事实,来谈一下个人的感受。
一
今年3月5日,习近平总书记参加了内蒙古代表团的审议,听取了几位代表的发言。在发言者中,就有来自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满归森工公司的人大代表周义哲。周义哲说,全面停伐后,内蒙古大兴安岭的森林得到了休养生息,生态环境明显好转。第九次全国森林资源清查结果表明,1998年———2018年的20年间,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的森林面积净增了99.45万公顷,森林覆盖率提高了9.25%。习总书记在听了几位代表的发言后指出:“要保护好内蒙古的生态环境,筑牢祖国北方生态安全屏障,要坚持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坚定不移地走生态优先、绿色发展之路。”看了这条新闻,我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早在2016年,习近平总书记就指出:生态就是资源,生态就是生产力。天然林保护工程的实施,全面停止对天然林的商业性采伐,是国家的大政策。经过几年来的实践,到今天,我们可以充满自信地向党和人民汇报,我们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我们林业人终于走上了健康发展的康庄大道,几代林业人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
我生于1952年,十六岁就参加了工作(当知青),曾经在森警军马场放牧,当过筑路队工人、代课教师、生产技术员、报社编辑、办公室秘书、纪委书记、党委副书记———在林区整整工作了44年。我的父亲崔宝琦从东北和内蒙古东部解放时就从事林业工作,1956年就是高级工程师,后来任林管局副局长和总工程师,直到65周岁才退休,2013年8月父亲去世,享年91岁。可以说,我们父子两辈人,经历和见证了林区的历史。
到明年,就是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正式开发建设70周年了(1952年大兴安岭林管局在牙克石正式成立,其实林区局部的开发要更早一些)。七十年来,在党的领导下,林区走过了一条艰苦奋斗的发展道路。创业时期的艰难困苦,林区人的无私奉献,是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的传统。在十万多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林海雪原上,来自祖国各地的儿女们筚路蓝缕,披荆斩棘,团结奋斗。很快就建成了新中国产业众多、门类齐全、系统配套的现代林业企业,为建国初期的国家建设和抗美援朝战争作出了重要贡献。
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林区实行产业调整,经济转型,加大生态保护和建设的力度,克服森林资源危机和企业经济危困,锐意进取,真抓实干,迎来了国家天然林保护的历史性机遇。2015年4月1日,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全面停止了天然林商业性采伐,森林终于有了休养生息的机会,这个历史性的转折,让我更深刻地认识到,是党的领导,是改革开放,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决定了中国经济的跨越性发展。有了经济实力,国家才有可能拿出巨额资金来反哺林业,兴安林海才能长盛不衰,林区人民才会幸福安康。
过去,社会上有一种偏见,认为林区人就是“大木头挂帅”,对森林只知道采伐、索取,不知道保护和培育。其实,事实真的不是这样。建国前兴安林海曾经遭受过沙俄、日本的掠夺破坏,留下了满目疮痍。建国后,国家就确定了“普遍护林、重点造林、合理采伐和合理利用”的林业方针;1958年内蒙古自治区主席乌兰夫明确指示,林区人要“一手栽树,一手砍树,左手砍树,右手栽树”;1964年确定了“以营林为基础,采育结合,造管并举,综合利用,多种经营”的方针;进而在1979年把以营林为基础的方针写进 《森林法》。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一次林区工作汇报会上,听到当时的自治区党委书记周惠同志说:“我最关心的是大兴安岭是绿了还是黄了,知道现在是变得越来越绿了,我就放心了。”这是上级的关怀和重视,林区的领导和职工群众更是爱岗敬业,视森林为国家的瑰宝、自己的家园,用实际行动精心保护和培育着绿色宝库。
我曾经在满归林业局当过生产技术员,对这一点有深切的体验。那时满归是主伐林业局,产量在林区名列前茅。在伐区设计、采伐方式的确定、生产管理、质量监督等方面,都是相当严格的。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伐区的作业规程:“四净二保(采净、集净、装净、清净;保护母幼树)”,珍贵树种绝不可以采伐。
那时林区的营林造林的任务很重,每年都要进行大规模的人工造林和中幼林抚育。阿尔山林业局率先达到造林百万亩,现在许多林业局五、六十年代营造的大面积人工林都已进入了成熟期,成为宝贵的森林后备资源。1982年春天,我在《林海日报》当记者时,去过乌尔旗汉林业局的五九经营所采访飞机灭虫。近年来,森林防灭火工作不断加强,现在,森林保护的手段更加先进,卫星遥感、无人机先进设备投入应用,林业再也不是过去那个落后的形象了。
记得我刚到满归林业局工作时,父亲送我一本厚厚的从俄文翻译过来的 《林学概论》。因“文革”失学的我,就是靠啃这本书,进入到了林业理论的殿堂,后来,我又从别人手里借来了东北林学院的一些教材自学,恶补了一些林业知识。我曾在生产科担任山场技术员,每年春天都要进行伐区踏查,常常深入到原始林班,仔细观察灌木、乔木,测定蓄积量,确定出材量,划定集采道、装车场和简易运材道。读书和实践使我从科学的角度认识到森林群落的系统性和复杂性,还有它神奇强大的生态功能。
那时候我们的国家还很穷,经济建设的需求,不得不每年采伐生产大量木材,造成森林资源的过度消耗,带来了森林资源危机和企业经济危困。今天,改革开放、经济发展,我们不再采伐天然林,“生态优先,高质量发展”成为社会共识,现代林业、美丽林区的新画卷正在展现。
二
七十年来,四面八方,五湖四海,一批又一批,一代又一代,有多少人把青春和生命都献给了这片绿色林海。我忘不了他们———那些朴实善良,豪爽能干的林区老百姓,那些长眠在兴安大地,为保护森林,扑火壮烈牺牲的烈士,还有那些献身林业的知识分子。
在林区发展的各个时期,都有大批的知识分子来到这里,他们在献身林区建设的同时,也把先进的知识和文化带到了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当时的满归林中(也包括各林业局的学校),就有北师大、南开大学、华东师大等院校毕业的的多位老师,由于他们的加入,提高了教学质量,许多孩子考上了大学,走出了山沟。
我本人更是一个受益者。我是1968届的初中毕业生,因为“文革”就上到了初中一年级。所幸的是,那时林区有很多名牌大学毕业的同志,分布在各个单位。那时我是单身,和他们住宿舍、吃食堂,朝夕相处,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从他们那里,我读到了很多难以看到的书籍,他们给我讲大学的事情、大师们的风采和学问,让我心向往之。在他们的鼓励下我坚持刻苦自学,让我在那个文化荒芜的年代不至于沉沦。直到现在,我还在心里深深地感激他们。
那些杰出的人是我心中的偶像。如林业中心医院的陈兆端大夫,她出身知识分子家庭,毕业于上海医学院,五十年代初就来到林区,她医术精湛,品德高尚,对患者如同亲人,把一生都献给了林区。她自己十分简朴,退休前后,却把近百万元的积蓄捐给医院,用于培养年轻医生。“文革”期间,我亲眼看到,她刚刚被批斗完,背后还戴着写着她罪名的白布,就匆匆走在去住院部查房的路上,那沉静的面容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像陈兆端这样的好医生不是一个,还有刘荃、冯广益、吴兰成、华崇惠……包括那些基层不知名的同志,林区人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的恩惠。
还有那些德高望重的领导者,杰尔格勒、庆格勒图等,我只是从文字和父辈的口述中知道他们的事迹。后来我也接触和熟悉了许多领导同志,受到了他们的教育和影响。譬如,老局长蔡延松同志,他是广东人,1954年毕业于唐山铁道学院,夫妇两个都是工程师,一个在林业建筑工程局,一个在林业设计院。他们在基层工作几十年,架桥筑路,建厂建房,贡献了青春年华。八十年代初,蔡延松任林管局局长,我在办公室当秘书,亲身感受到他的政策理论水平,他的学习钻研精神,特别是他那虚怀若谷的民主作风和对林区职工群众的深厚感情。那时的领导,很少应酬,白天忙完了工作,晚上就是看文件和学习。蔡局长只要不出差,他办公室的灯光总是亮的。后来,他到国家林业部任副部长,还一直惦记着林区,退休后,还不断打听林区的情况,关心着一起工作过的老同志。
2021年被追授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的于海俊,是新时代的楷模。我跟他虽然不是很熟悉,但是因为在组织部工作的关系,对他还是有所了解的。他埋头苦干、爱岗敬业,有一种忘我的献身精神。在林业规划院工作多年,走遍林区山山水水,内业外业亲自干,对资源状况了如指掌; 在根河林业局当领导,密切联系群众,工作身先士卒。他看似普普通通,默默无闻,可在保护森林扑火战斗的关键时刻,他的生命却绽放出了夺目的光彩。从他在扑火战斗中牺牲的情节,就可以看得出他是一个多么有责任心的人:作为指挥员,他本可以安排别人去检查火场,也可以等到第二天早晨再去,可是他不放心,在漆黑的夜晚亲自踏查火场,就为了那百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复燃可能,他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我也有过扑火的经历,扪心自问,他做到的,我能做到吗?在英雄烈士面前,我只有肃然起敬。
三
挂念最为家乡事,袖手难为壁上观。退休离岗十多年来,我惦记着那些曾经在一起奋斗的同志们,你们在哪里?你们都好吗?这几年,我参加了四次部门组织的老同志基层走访,也很注意通过各个渠道获得信息,目睹了林区的发展变化。让我欣慰的是,这些年来林区职工群众的生活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生活水平有了全面提高,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首先,是在职职工的工资收入逐年增长,钱包鼓起来了;过去由于“两危”的影响,曾经出现过职工几个月领不到工资的情况,现在有了保障,而且年年增加,逐步缩小了和其它行业和地区的收入差距。其次,是社会保险实现全覆盖。现在,知青、大集体职工都有了养老金,最困难的也有低保待遇兜底。第三,是职工住房和居住环境的改变。这些年来结合生态移民进行的棚户区改造、新林区建设,彻底改变了林区面貌。几十年来住在“板夹泥”、简易房的务林人搬到了有暖气、有上下水,宽敞明亮的楼房。配套设施也很齐全,道路平整,房舍俨然,还有文体活动的场所,人们真正过上了有质量的生活。
很多林区职工从高寒、偏僻,生活不便的林区,搬到了内地沿海城市、搬到了牙克石、扎兰屯、海拉尔等异地建设的棚改房。在牙克石,我经常去新区骑行,碰到许多从林业局搬来的老同志,他们住在崭新的小区里,过着做梦也想不到的幸福生活。看到这些曾为大兴安岭林区做过贡献的功臣分享发展的成果,我从心眼儿里替他们高兴。
走在林区的城镇街道上,看到行人少多了,晚上,许多楼房的窗户都少有灯光,感觉有些寂寥和冷清。我曾经工作过的满归林业局,过去职工5000多人,现在只有1700人。过去那热火朝天、轰轰烈烈的场面已很难再现,这些,让我不免有些惆怅。但转而又想,这是一种良性的转变,是合理的流动,林区的人能够到更适宜居住的地方生活,孩子们能受到更好的教育,这不是在向着幸福前进吗?
另一方面,由于减少了人口的压力,森林得到休养生息,恢复生长得更快。行车在林区的路上可以看到,公路两旁、过去的伐区,幼树已经郁闭成林,天然更新的速度超过了我的预想。狍子、驼鹿甚至黑熊都时常可见,鸟兽数量明显增加,森林生态系统恢复得如此之快,真让人高兴。
满目青山夕照明。大兴安岭的绿水青山正在变成金山银山,焕发出无限生机。新的发展规划已经制定,新的征程已经开始,我站在高山之巅,凝望着峰峦如聚的林海,倾听着阵阵松涛的喧响,想的是大兴安岭林区的沧桑往事,眼前浮现的是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容。绿水青山依旧在,万木青翠护神州。尽管个人是这么渺小,但能够把我们有限的个体生命融入到这广袤无垠的森林,这是多么值得快慰的事情!
□崔志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