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我8、9岁上小学的时候,一天晚上,我半夜醒来,亦或是被光亮晃得醒来。我看见在如豆的灯光下,一个宽厚的背影正伏案读书。他读的是那样的认真,对我翻身睡醒毫无知觉。而我也随即又进入梦乡。
读书人正是我的父亲。在那个物质条件极度匮乏的年代,他趁着我们写完作业都睡去后,继续使用我们的柴油灯开始他的晚读时间。
第二天,等我想起这件事,我问母亲:“父亲读的是什么书?”母亲告诉我,父亲读的是《毛泽东选集》。
“那为什么那么晚了还要读?”我继续问。母亲说:“白天上班没时间,晚上你们还要写作业,所以只好等你们都睡去了,他才能继续点灯学习。”
“你父亲的书可金贵了,你们可不能乱动!”母亲严肃地对我说。母亲的一席话反倒使我对父亲读的书有了兴趣,我偷偷地翻出父亲藏在箱子里的书来看,那本书和我们读的课本不一样,里面没有插画,但很多地方却被父亲画上了重点。画的是那样仔细,微微的波浪纤细工整。当年的我并看不懂那些文字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但看到书页中不时有父亲标注的重点,我想,这一定是本非常了不起的书。
“看,你父亲又弄的两个鼻孔黢黑,昨晚一定看了很晚。”母亲带着戏谑的口吻对我们说。看到父亲的样子,我们也都笑了。
那时候我们晚上点的都是自己用罐头瓶做的柴油灯,一点着就冒出浓浓的黑烟,久坐灯下,因为吸了大量的黑烟鼻孔常常是黑黑的。多年以后,当我读到陈望道因过于专注翻译《共产党宣言》,错把墨水当红糖尝到了“真理的味道非常甜”的典故后,我就想到了父亲,当年的他,那样专注地阅读伟人的著作,鼻孔里柴油灯的味道大概也有点“甜”吧。
母亲说:“你父亲是共产党员,带头学习呢!”那时候我虽然小,但是也能听出来母亲说这话时,并非完全的溢美之词,多少有点埋怨之意。
其实,母亲对父亲的不满之意远不止晚上多耗费了一瓶半瓶的“柴油”,还因为他是“共产党员”,很多方面都“不如”别人。
那时候家家条件都不好,单位所给予的福利也少之又少。一次,父亲的单位分驴肉。没等父亲回到家,母亲就从邻居那里得知了消息,因为我们家的邻居大叔干什么都不吃亏,早早地把“分”到的驴肉送到家里来。我妈听说后,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说:“你爸肯定拿不回来好肉!”果不其然,等父亲下班回来时,真的只是拿回来一块骨架子。在那个年代,这是多么大的区别啊。母亲抱怨说:“这东西分了还不如不分!”
父亲一生耿直,从不为己谋私利。这样“吃亏”的事还有不少。比如,父亲任林场检修站站长期间,家里连点“铁嘎达”都没有,父亲负责油脂材料时,家里一点汽油柴油都不备。为此,也不知父亲受了母亲多少埋怨。
但就是这样在母亲眼里“啥好处也捞不着的人”,在很多外人眼里却是了不起的。很多年来,只要是碰到父亲过去的老同事,或者老乡,一提起父亲的名字,他们都会竖起大拇指,说“你父亲那个人可厉害!”
“哪里厉害呢?”听到这样的话,我常常问。
“你父亲技术好啊,那机械设备遇到什么故障,他都能修理好!”老人们说。
是的,这样的话我听了不止一次。听得最“神”的一次,是说父亲工作的农场卡迈因(音译)割麦机坏了。这台卡迈因是前苏联制造的,很多人都弄不明白。当时正忙着收割小麦,但它坏在了麦地里,任凭谁去就是不着火。后来父亲来了,他上到高高的驾驶室,左看右看,只一会儿的功夫,割麦机“腾”地又启动起来。
父亲的技术并非轻易而来。常被母亲埋怨不知道请客送礼会来事的父亲,却舍得花钱买书学习。除了《毛泽东选集》这类的理论书籍,父亲一出门就要带回来几本书,全是大部头的、厚厚的机械修理书籍,其中不乏精装版。我记得我家有一个父母早期成家时买的帆布皮箱,里面就装了满满一箱子书。那些书在二哥自修大专文凭,甚至在他后来从事电器修理时还能派上用场,有的收藏至今。凭着对那些书的痴迷,父亲才能在那个年代懂得外国制造设备的玄机,成为出类拔萃的修理“行家”。
人们常说,有技术的人就有饭吃。但是父亲却没有因为自己的技术而“吃拿卡要”任何人。只要是他能做到的,不用领导去说,他都尽力做好。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只要找到他,他二话不说,能半个小时修好的,绝不拖延到一个小时。能当天修好的,也绝不拖到第二天。常有人跟母亲说:“你家老何就是不会干,稍微端端架子,好处不就来了吗!”可父亲就是不会“端架子”,而且,他对别人的这些议论还嗤之以鼻。
“哎,谁让你爸是共产党员呢!”母亲说。
“共产党员”这一个词意味着什么?幼小的我不得其解。在慢慢的品味中,我觉得“共产党员”不是太阳,不是月亮,可能就像柴油灯发出光亮,虽微弱,却能给人“光芒”。带着对这种“光芒”的渴望,长大后,我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何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