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大了,蒲公英就有了安乐窝。
大兴安岭人习惯把蒲公英叫婆婆丁。婆婆丁冒芽时茎很短,一圈嫩叶几乎贴着泥土向外伸展。那嫩叶长得细,窄窄的边缘形若锯齿,又如起伏的波浪。似乎一出生,蒲公英就承载着托岭举木的心志。那几年春,母亲总会领我到附近的山上挖蒲公英。那时,坡上坡下,林里林外,到处生长着可爱的蒲公英。我年少贪玩,蒲公英挖得不专注,往往还没挖上几棵蒲公英,母亲的小筐却装满了。母亲是不攀我挖蒲公英的。在春意渐浓的日子里,她像勤劳的蜜蜂,为全家人酿造无尽的甘甜。
蒲公英食之微苦,咀嚼中带着一丝甜,依如那时淳朴的生活。春风浮动,蒲公英蓄势待发。施工连队进驻黑龙江大兴安岭深处没几天,帐篷周围就长满了蒲公英。连长喊我:“小秀才,你先别急着实习,赶紧跟老张挖几天婆婆丁。”老张是连队食堂管理员,这几天挖了好些蒲公英。连队单调的餐桌上,除猫了冬的土豆和大白菜外,多了份能蘸鸡蛋酱下饭的蒲公英。见我有些不情愿,连长又道:“婆婆丁败火,根儿苦叶儿甜。”我说:“还开花呢,根儿苦花儿香。”说完,我们俩都哈哈大笑。想必连长也想起了电影《苦菜花》里的台词。可蒲公英离开花还有些天呢。我的加盟,使老张挖蒲公英的劲头更足了。起初几天,我们俩都收获满满。可挖着挖着,我就有了懈怠。我是来实习的又不是打杂的,啥时摸方向盘啊?我不耐烦地站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土问:“够了吧?”老张不吭声,蹲着地上边挪动着身子,边挖蒲公英。我把挖蒲公英的刀片丢到篮子里,往手中吐了两口吐沫,“蹭蹭”几下爬到一旁的树上。可这树早已干枯,僵身硬躯装不朽。我踩着树杈站直身,正想来个手搭凉棚眺望远方状,只听咔嚓一声,树杈断了。我“啊”字刚喊出,人就摔了下来。树下的老张反应够快的,他敏捷地伸出双手,用力接住了我。可那断杈却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右脚上……
多亏老张奋不顾身相助,否则,真不知自己被摔成啥模样。每每想来,除了心有余悸外,满腹都是感动。老张救了我,他却一瘸一拐近半年。那段日子,老张经常把蒲公英捣碎,覆在脚上佐以疗伤。蒲公英亦甘亦寒,清热解毒,缓解了老张的疼痛,也减轻了我的思想压力。祖父生前说,别看婆婆丁不起眼,那《本草纲目》里可有它的说道呢。祖父还说,婆婆丁药物作用大得很,不仅咱们汉族人稀罕,就连少数民族的人都把它当成宝儿。我和老张采来的蒲公英,除了给连队职工蘸酱和炒肉吃外,还把它们晾晒成干,在三伏天拿出来给大家泡茶喝。连长夸我:“小秀才用干婆婆丁沏的茶比咖啡都好喝。”
不到一个月,蒲公英的茎高了,叶儿也长了。在它的上面悄悄开出几枝金灿灿的小花。这是何等的小花啊,叶间还存着淡淡的苦,花蕊却散出甜甜的香。苦尽甘来的小花,在蓊蓊郁郁的世界里正如菊绽放。夏风穿林而过,它轻轻摇摆,远观近瞧惹人怜爱。我俯下身细细欣赏,为它默默祝福。我感知蒲公英生长的艰辛,风摧雨残中伶仃独步,茕茕寂寞里无可问程。倘若厄运来临,除了横遭践踏还将若何?老张说,婆婆丁花儿可以腌泡着吃,也可以酿酒。我说,可别糟践它了,那弱小的花儿你怎能忍心?连队生活艰苦,蒲公英尤显可贵。在难忘的实习之余,我挖的蒲公英最多。也就是那时,我真正体验到建设大兴安岭的自豪,也切身体味到连队大熔炉里的温暖。
蒲公英花是我见过的最温暖的花儿。它不事张扬,把最朴素的美献给了丰饶的群岭和茂盛的森林。芳菲尽洒处,它仰无私俯无愧,调和了千林万木,慰藉了无边芳草。那年,来自南方的100多名如花女知青,在大兴安岭深处扎根落户。她们满怀壮志组建女子架桥连,战冰雪斗严寒,劈岭凿石,趟河打桩,克服常人无法想象的困难,硬是架起大大小小数十座坚固的桥梁。而她们,则被称赞为兴安岭上的“铁姑娘”。当年,英国《泰晤士报》记者马克斯韦尔来大兴安岭,惊愕之余,拍摄下了那幅“铁姑娘”们在25米高的龙门架上作业的经典照片。“铁姑娘”们吃苦耐劳,作风优良,为开发建设大兴安岭屡建奇功。敬爱的周恩来总理骄傲地夸赞她们是“不穿军装的解放军”。
一旦长在深山处,就植根大岭间。大兴安岭的春天来得比较晚。都到了5月,树木还是一副苍凉的样子。可就在这时,“铁姑娘”们欣喜地发现林间有新绿正星星点点破土发芽。午休时,“铁姑娘”们欢快地跑入林间,兴奋地挖着这些可入食能解馋的蒲公英。在她们永不褪色的记忆中,大兴安岭的蒲公英格外的香。蒲公英开花后,“铁姑娘”把它们采来插入瓶中,让阵阵幽香在营房内萦绕。望着绽放的小花,“铁姑娘”们的目光除了坚定,更多的是憧憬;望着绽放的小花,“铁姑娘”们的面颊除了娇羞,还有灿烂的笑。去年的一天,我造访女子架桥连营房旧址。营房早已人去屋空,四下杂草丛生。艰苦岁月宣告终结,红火的劳动场景淡出发展的视线。味有甘苦,运同天地。黑龙江大兴安岭从20世纪60年代开发建设到现在,一个甲子快过去了。近60年,大兴安岭从千年沉寂到蓬勃兴盛,不仅为共和国贡献了巨大的物质能量,也培育了一代又一代杰出儿女。当苍鹰从高空掠过,我仿佛听到了“铁姑娘”们那渐行渐远的清脆的歌声,我的心情一下轻松起来。
叶儿绿,花儿黄,林间有蜂采蜜忙。我放轻脚步向林间走去。我知道在我的前方,除了欣欣的林木,还有俏姿勃发的蒲公英。它们要破土,要生长,更要开花。那花儿金黄金黄的,远远就能嗅到它淡雅绵长的香。这香,真真的透着大兴安岭人不灭的精气神!(朱明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