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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河之恋(上)

刘雪婷
2017-06-23
2400

       6月,与大兴安岭的公路同行的,是那条流动的根河,它时而弯曲,时而浩荡,时而又隐入葱茏的绿树丛中,豪迈、率真、娇羞,兼而有之。
  让人诧异的是,河水看上去竟是黑的,醇厚地放着光,就如皮肤黝黑的青春透着光泽。为什么会是黑色的河呢?当地朋友笑言之,是河两旁茂密的草丛和树林染成的,它们簇拥亲昵着这河,将自己曼妙的身影投入河的怀抱,于是便成了河的一部分。一起涌动在河水里的,还有天上的白云,它们从高高的蓝天俯瞰着大地,根河成为它们美妙的镜子,它们为河水带去流动的光波,还有无比高远的气息。我一度恍惚,这是天在河里,还是河在天上?
  不由地,我也很想成为一棵树,或是一朵云,长久地,就这样依偎着,或是不断亲近着这条河,这条名叫根河的河。
  如果是春天,根河会从厚厚的冰层中泛起春潮,河的生命力会巨大地迸发开来,它推去坚冰,欢快地伸展腰肢,向远方而去。这破冰时节的河水才是它真正的本色,纯真清洌,水晶一般透明。河岸上,那些被严冬萧条了枝干的桦树林和灌木丛刚刚发青,它们与河的亲密还有待时日。它们互相邀约并相守着,等待不久之后的相拥。这条源自大兴安岭的河,原本的名字就是“葛根高勒”,正是清澈透明的意思。在一个个春天的日子里,根河回到童年,回到本真,然后再一次次丰满成熟,将涓涓乳汁流送给两岸的万千生物。
  地球上如果没有河流,也就没有人类,人的踪迹总是跟河有关,又总爱把河水比作乳汁,将家乡的河称之为母亲河,给大河小河赋予了生命源泉的意味。在根河境内,有1500多条河流与湖泊,构成了中国北方的大河之源。因为这河,人们寻觅而来。在东北的山岭草原湖泊河水之间,历史上无数北方族群部落逐河而居,使鹿的鄂温克人便是其中之一。他们跟森林河流贴得最近,西到额尔古纳河岸,北到恩和哈达和西林吉,东到卡玛兰河口和呼玛尔河上游,南到根河,他们与这些河流相依为命。在千百年的相处之中,萨满与神的对话,留给人们一首歌:蓝天蓝天你好吗?还好吗?我们是天上飞翔的鸟儿啊!河水河水你好吗?还好吗?我们是水里游动的鱼儿啊!
  鄂温克人就这样世代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根河目睹了这一切。
  鄂温克人像家人一般与驯鹿为伴,生活起居、狩猎劳动,都离不开看上去“四不像”的驯鹿,它长着马头、鹿角、驴身和牛蹄,毛色淡灰或纯白,体态高贵,温顺优雅,唐朝诗人李白曾赋诗:“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乾隆皇帝则大为惊叹:“我闻方蓬海中央,仙人来往骑白鹿。然疑未审今见之,驯良迥异麇麝族”。如今的小孩子会觉得驯鹿眼熟,圣诞老人从天边所至时,就是它昂着漂亮的犄角拉着雪橇奔腾而来的。驯鹿属于童话,它活蹦乱跳时就会有神奇的童话如金豆般诞生。
  眼下,这些令诗人和皇帝惊讶不已的温顺的大鹿在全世界已所剩不多,中国也唯独在大兴安岭根河一带幸留着几个饲养点。相比从前的从前,大兴安岭消瘦了许多,为了对生态及动物进行保护,鄂温克人结束了最后的狩猎,放下了猎枪。但驯鹿人的生活仍在继续,所有的人都有理由选择离开森林,进入城市或远走他乡,但敖鲁古雅部落受人尊重的长辈、94岁的玛丽亚·索一步也不想离开她的驯鹿。
  一踏进根河,我们就听说了她美丽的名字。先是在一些画册里见过这位老奶奶的影像,她神色坚毅平静,紧闭着嘴唇,嘴角两旁的皱纹宛如桦树皮上的纹路,仿佛她的脸上就印刻着她相守了一生的森林,即使沉默着,也能看出她和鹿群的故事。
  她或许就是根河的化身,充满了母性,慈祥温暖,柔和坚强,又有着丰富的传奇。年轻时她漂亮能干,是大兴安岭远近闻名的女猎手,与丈夫在密林里行走,打下的猎物无论多远,总是她领着驯鹿运回部落。常有人在茫茫林海中迷路,遭遇不测,玛丽亚·索会刻下“树号”———用短斧或猎刀在树干上砍下小小的印迹,举家搬迁或是远足狩猎,以此为指示; 或者在大树上砍一个缺口,绑上横木杆,然后扎上柳条小圈,柳条圈会告诉人们搬家的方向,圆圈到树杆的长度预示搬家的距离。这样,无论林海多么神秘遥远,都在她的方寸之中。玛丽亚·索豪气十足,聪明过人,还是一个能生养的母亲,一口气为她的民族养下了7个孩子。鄂温克族对人丁的繁衍几近崇拜,历史上因为气候严寒、多种疾病,还有饮酒过度,使得人口本来就极少的鄂温克发展缓慢,玛丽亚·索的7个孩子个个活泼健壮,她果真就是一条生命之河。丈夫在她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就酗酒,不理家事,玛丽亚·索用丰沛的乳汁养大了孩子。她的部落人丁兴旺,鹿群生气勃勃,她的名字就是守护森林的敖鲁古雅的象征。
  那天,本来准备到玛丽亚·索的部落去参观,但我却犹豫再三,终究未去。在我心里,其实已经见过她了,她的脸庞是那样熟悉,她的气息似乎就吹拂在耳边;虽然没有听见过她说话,但她如森林微风、根河波涛一般的声音似乎就流淌在我的心底。作家乌热尔图为玛丽亚·索拍的一张图片不止一次吸引住我的目光:白桦林里,老人穿着长袍,扎着头巾,侧身站在一头七叉犄角的驯鹿前,她微微佝偻着身子,皱巴巴的手抚过鹿柔细的皮毛、湿润的嘴角,鹿很欢喜地舔食着老人伸过来的苔藓,依偎在她的袍子下,那儿一定有着母亲的气息。这图片如诗如画,是那样的朴素自然,这位伟大的母亲恬然生活在她的鹿群之中,我们这些陌生的外来人,怎敢轻易去打扰她的平静?
  其实我也很想为玛丽亚·索拍一张照片,以我的角度和理解。这些年,涌到玛丽亚·索猎民点参观游览的人络绎不绝,来自全世界,带着各式各样的目光。我想,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根河,自己的玛丽亚·索,但我们这样匆匆地来去,怎么能有乌热尔图目光里的深沉呢?
  因为乌热尔图就是根河的儿子。当年,这位从小生活在大兴安岭的鄂温克青年捧着他的《琥珀色的篝火》走上了文坛,刹时让人眼前一亮。人们从他的小说里,认识了这个寂寞又热烈的民族。出乎意料的是,乌热尔图带给文坛的除了他的小说,还有他后来辞去京官重返故乡的惊人之举。时隔多年,当我行走在呼伦贝尔草原上,那些将天边画出蜿蜒起伏线条的山丘,那些怒放成海洋或孤零零独自开放的花儿,那些低头吃草或昂头沉思的马群,还有袒露在草原上、始终默默流淌的河,都让人忍不住心潮涌动。我不禁联想起这位鄂温克作家的返乡,或许有诸多原因,但那或许都并不重要,只有一个理由就足够了,就是这片草原这些河流这些民族啊!她们无时无刻不在召唤啊,生活在山林里的祖先留在他身体里的血脉在涌动啊!我这样以为,不知对不对。在根河的一个夜晚,我问乌热尔图,他用他那双鹿一般的眼神看了看我,用力点点头,说是的,是这样的。          □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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