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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河之恋(下)

刘雪婷
2017-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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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玛丽亚·索有着同样的眼神。乌热尔图在回到草原以后的日子里,完成了《呼伦贝尔笔记》一系列著作和摄影,那是他数十载的文化寻根,是他作为一个鄂温克的儿子,对母亲的深情眷念和报答。
  记得来到根河的头一天,一切都是新鲜的。晚餐之后,热情的根河人为我们备好了第二天进入森林的行装,那是一双齐小腿的帆布靴子,还有一个养蜂人戴的帽子,说是为了防止一种叫“草爬子”的飞虫叮咬。在北京时,根河的朋友就再三发来短信,叮嘱备足衣物,来后又给了一张友情提示,说到草爬子的危害和防范措施。比如它类似蚂蝗,叮住就不松口,情愿没了性命也不撤退,会将半截身子扎在人肉里,只能拿烟熏,如果硬扯会断在肉里发炎,导致血液感染,过去就曾有一位因此而得了脑炎等等。大家都很当回事,但走过几处山林,除了飞来飞去的瞎蠓围着人乱转,并没有遇到令人恐惧的草爬子。从小生活在海拉尔的艾平一路陪同我们,说小时候并没有这么多虫子啊,在她的印象中,她和小伙伴们常常在林子里玩耍,一玩就好半天,也从没被叮成什么样儿。是人类退化了,还是环境变化了呢?或许原本这世界就是所有生物共同拥有的,人类占有太多,才引发虫的攻击?人一下车,蠓虫就围上来了,上车时也跟着,在车厢里狂舞,大家一阵乱扑,但艾平说不要紧,只要车一开它们就不见了。虽然车门紧闭,它们并没飞出去,但奇怪的是一会儿功夫就都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人说,大兴安岭里的蝴蝶真多啊!天因为 《民族文学》 的图片要定稿下厂印刷,我留在根河的住处看图样未跟队伍同行,从山里回来的各位就是这样惊叹的。他们说公路旁,车前人后,白蝴蝶层层叠叠飞舞,就像盛开的花朵,好长好长一片啊!
  山外的人远道去看山,原本住在山上的人却搬下了山。
  人类到了21世纪,越来越意识到人与自然必须平等相处,生活在根河的大多数鄂温克人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山林,将更多的空间留给了无边的草木以及黑熊、狼、灰鼠和蝴蝶昆虫,在离城市不远的一个地方,新建了童话般的村落。
  我们去到那里时,从山林里搬出的鄂温克人正三三两两地在自家门前,干着一些零碎的活儿。男人穿着时尚的T恤和牛仔裤,女孩们烫了发,也有的挑染成黄的深红的,在阳光下格外惹眼,她们的裙子仍然长长的,跟老去的玛丽亚·索一样,但却是城市里流行的花色,胸口有波浪似的蕾丝花边,眉毛精心描画过,越发显出鄂温克人有些突出的额头和凹下去的眼睛。
  这里的房屋都是政府投资兴建的,咖色外墙,小尖顶,搬进来的一家家鄂温克人按照自己的想法装扮屋子,并盘算生计。我从那些敞开的门前慢慢走过,看窗户里垂下的花帘,摆放在门前的摩托车,挂在墙上的红辣椒,主人倚在门前,微笑点头。
  鄂温克人热情好客,每当客人从远方来,全家都会出迎并行执手礼,老人们留给年轻人这样的教诲:“外来的人不会背着自己的房子,你出去也不会带着家。如果不热情招待客人,你出门也就没有人照顾你。有火的屋才有人进来,有枝的树才有鸟落。”鄂温克祖祖辈辈形成了独特的生产生活方式以及宗教,待人接物的传统习惯,他们称之为“敖敖尔”,是族人自觉遵循的行为规范。
  一处宽大的屋檐下,一辆童车里坐着个戴花帽的小女孩儿,粉团团的脸儿,对着人咯咯发笑。我张开双臂,她一点儿也不认生,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举得高高的,我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母亲走过来,那是一个体态丰满的鄂温克少妇,她嫁给了一个山东汉族青年,一家三口住在这童话般的小屋里。门前的桦树皮牌子上写着“布丽娜鹿产品专卖店”,屋子上下两层,楼下的玻璃柜里摆着鹿茸鹿酒、桦树皮做的小盒子小杯子什么的。山东青年看样子对这里的生活很满意,递过妻子的名片,说这里的鹿产品都是最纯正的,是直接从敖鲁古雅部落运来的。妻子在一旁颔首微笑,她就是布丽娜。鄂温克人与外族人通婚是常见的事情,近些年显然更为普遍,他们的孩子取的是鄂温克名字,成为这新部落的新一代。
  这座小城就叫了根河,在中国冷极之地,大兴安岭的腹地之中。6月的阳光将这个北国小城照耀得如火如荼,让人丝毫也无法与冬季零下50多度联系起来。而一年之中的12个月中,根河确实有9个月需要取暖。过去的岁月烧去的柴禾来自一片片消失的森林,而今烧煤,并有不少人迁往了外地。除了驯鹿的鄂温克人,在这里生活的根河人大都是几十年前从山东、辽宁、吉林等地迁徙而来。
  这里有过多年的繁忙,大兴安岭的木材源源不断从根河运往大江南北,贮木厂是小城最重要的企业,林业局林场可以说是小城的另一个名称。过往的一切留在了画册里,留在了几代人难以磨灭的记忆中。眼下,伐木工变作了看林人,大家挂在口边的是“天保工程”———天然林资源保护工程。自1998年以来,兴安岭木材砍伐逐年减量,现已减产到位,大批工人需要谋求新的职业和技能,他们制造压缩板材、可以装卸的小木屋,所有的努力在与以往告别,与未来接轨。根河人守着富饶的大兴安岭,但再不能轻易动它一下,这需要足够的定力。
  根河天亮得很早。刚来的那天,半夜里就醒了,窗外明晃晃的,以为至少到了7点,一看表不过才3点多,反复几次,只得早早起床。走到窗前一看,根河就在眼前,河对面的广场上已经有许多人翩翩起舞,那么多的人,男女老少,似乎这个小城的人都聚集在此了。舞在前面的高手穿戴耀眼,红衫白裤、白手套白帽子,仪仗队似的整齐好看,跟在后面的大队伍五颜六色,却也是招式分明。
  清晨和夜晚,我在窗前看了好几回,根 河 水 伴 着 音乐,伴着舞蹈,让人跃跃欲试。那天黄昏之后我忍不 住 踱 过 根 河桥,进入到舞者的欢乐之中。用不 着 有 任 何 忐忑,谁也不会在意一个人的加入,大家都是这样笑着来又笑着去。在我身边的这些或高大丰满,或皮肤白皙的女人,有蒙古族、满族、达斡尔族、鄂伦春族、俄罗斯族,这从她们的穿戴和不时的言语中能觉察出来。我摹仿着她们举手投足,扭动腰肢,想象着生活在此的种种愉悦。那是我度过的最为愉快的一天。
  只有一个女子的舞蹈与众不同,我注意到她时,暮色已经降临,大批的人已在酣畅的运动之后纷纷散去,意犹未尽的还有一群人,她们伴随着一组民歌风的乐曲再次起舞。这女子却独自在一旁,仿佛只有音乐与她牵着一条线,她单薄的身体像一张弓,时而弯曲时而挺直,她随心所欲,两只手臂狂放不羁,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千变万化,就像6月根河那些黑色的带着神秘色彩的波涛,时而柔情时而迅猛。我从没在舞台之外的场合见到如此专注的独舞,或者她并不是为了舞蹈而只是一种宣泄。她在诉说什么呢,这个让我看不清模样的女人?
  乐曲从“草原上的卓玛”到“哥哥门前一条弯弯的河”,再到土家人的龙船调,我在中国最北端的小城里,听到了来自三峡的“妹妹要过河,哪个来推我?”这女人,用力划动着手臂,似乎她就要过河,她伏下肩膀又昂起头,跺着脚,用尽了全身气力。她是妻子,是母亲,她心中的大河一定交织着千般的喜悦与苦痛,还有希冀啊。这个根河的女人,让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我转身离去,根河就在身边。大桥上的灯光将河水映照得流光溢彩,我知道我来过了但却远远抵达不了这河的深奥,我只能记住这些人和这些时光。
  这些缓缓流淌的让人眷念的时光。  □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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