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棹的处女作《流溪》,故事时间跨度大致在2000至2005年,讲述一个自称和“菲利普·拉姆、艾米·怀恩豪斯、爱德华·斯诺登、苍井空”同年出生的女孩不可挽回的一生,同时也是一次对于故事和话术的道德研究,一个洛丽塔致敬纳博科夫的虚构文本。作为版面字数11万的小长篇,本书结构单纯明快,斑驳陆离的词与物蔓生其上,向四周舒展蜿蜒。
“林棹”是作者的笔名,这两个字呈现出的模糊与多义令我着迷,就和她小说给人的感觉一样。说不清作者更在意的,是这个发生在21世纪初普通家庭内部的事件,还是为了以语言搭建南国的滋味与记忆,所产生的对于无限清单的沉迷:从南宋词人刘过或当代作家鲁羊的诗句,到波提切利和爱德华·伯恩·琼斯的画作,这部充满了引文和典故的小说,仿佛一种小小的人文学科博物馆,体现着作者的优雅趣味和别样声调。
更具体地说,《流溪》以女主角张枣儿的不可信独白呈现,诉说自己从天真少女一步步沉沦的过程。故事最开始的几小节可能对于习惯了现实叙事或极简语言的读者来说会不很适应,其中充满了天马行空的符号与难以描摹的幻象。女主角追忆高中时如何在世纪初的互联网上遇到了后来成为情人的社会青年杨白马,并由此开启讲述自己的一生与童年。小说共分十章,以时间顺序介绍了张枣儿从高中到大学的时光,以及这其间和浪荡子杨白马的恋情。与这段恋爱相伴的,是父母婚姻的失败。之后女孩因为杨白马用情不专分手,最终走向带有宿命意味的悲剧结局。
与故事的简明相对,《流溪》比较复杂的地方是语言和文学上的,书中丰富的细节和多义的词汇将读者不断带进文字游戏的漩涡。对于地点的重新命名使得初次进入林棹虚构国度的读者暂时失去了地理坐标,好像进入了只存在于现实与意识奇境之间的幻想大陆。还比如:以“魔市”指代世纪初的互联网,这个词出自19世纪英国女诗人克里斯蒂娜·罗塞蒂(拉斐尔前派画家但丁·罗塞蒂的妹妹)的诗作《魔市》,在作者看来,那里是女主角的另一个出生地,她真正的人生从那里开始,她的家庭反倒对此无能为力。又如书中第15、16两小节,从“杨白马既是雾海上的旅人也是雾海上的旅人所凝望的雾海”开始,到人物散步经过大树和墓园的部分,其实是活画般依次引用了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三幅绘画的内容:《雾海上的旅人》《凝月》《墓地入口》,但作者的处理方式也确保了缺少相关知识无法进行联想的读者在阅读时不会产生障碍。总之,书中包含的用典不会比一本纳博科夫小说中所能找到的更多。而这本书的其中一个意图,也是向纳博科夫致敬。
纳博科夫经常出现在《流溪》的文本和肌理中,林棹通过戏仿来赞美这位她所喜爱的小说大师的技巧与风格。第10小节开头讲初恋的部分,模仿了《洛丽塔》中亨伯特聊初恋。第42小节张枣儿偷翻杨白马抽屉、对“慈母黑兹”的提及,也是对夏洛特·黑兹偷翻亨伯特抽屉,之后戏剧性死于车祸的相关情节的致敬。
说起书中“阿瓦隆”的用典,不禁想要提及这本书的雏形。我是在读过本书之后,一次因缘际会之下读到的。它写作于2005年,那时的书名还是《阿维农》,这个词出现于书中的一段引文,也就是定稿中的“阿瓦隆”,是亚瑟王传说中为沼泽、树木和迷雾笼罩之地,只能用小船抵达的极乐仙境。“阿维农”其实是一个会产生歧义的不准确译名,如同作者紧接着引文之后所写的,“这段诗来自魔市,在某些个街区被贴得到处都是,而真身、出处早已不明一如魔市的万事万物”,猜测这恐怕也是作者最终抛弃这个更为金碧辉煌书名的原因之一。书稿曾经投给过文学期刊,但没有成功。之后书稿遗失,十三年后被作者在一个旧硬盘里偶然找到,重新改写,从此书名变为《流溪》,这是广州一条河道的名字。行文气质更为反讽,结构更加筋骨结实。对比这两个版本的小说,就好像看一个女孩怎么成长为一个幽默灵敏的女人,面容却依然和善。小说这次发表在 《收获》2019年的夏季长篇专号上。
从《阿维农》到《流溪》的时间里,作者从事着和文学无关的工作,做过密室逃生的设计师,卖过花,种过树,掌握着令人惊讶的博物学知识,可以通过照片中的植被和鸟类判断拍摄地的经纬度。“林棹”也并不是她的第一个笔名,她有过很多笔名,但是这些名字被她一一割舍,像是小蛇一次次丢掉自己的皮。我知道她想割舍的,是自己不甚满意的写作或是不够纯粹的写作动机,所以也不会在这里一一唤回那些被她丢失在时间里的名字。在这样的不断割舍之后,恐怕留给新读者的,只能是关于她过去的一大片空白,而对于她的老读者来说,则是一次又一次的寻找。而在这样的毅然割舍和念兹在兹的找寻之下,我们最终遇到了林棹。
□张诗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