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记忆之书”来形容《狐狸在夜晚来临》应该是贴切的。在荷兰作家塞斯·诺特博姆笔下,这些故事总是带着似曾相识的怅惘:一个老男人(或者女人),回到年轻时曾经游历过的地方,想起过去的恋人。这恐怕是人到老年最为常见的状态。诺特博姆也不例外。现年88岁的他,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从未停下手中的笔。而他写下的,则是他的“追忆似水年华”。
在写作之外,诺特博姆还是一位旅行家。他到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人物,更愿意记录一路之上的感悟。久而久之,这种在路上的体验,为他的作品赋予了一种独特的气质:既是小说,也是游记。但谁都不要指望能够从 《狐狸在夜晚来临》 中读到多少精准地道的旅行攻略。相比身体的旅行,诺特博姆更在意内心的漫游。他很清楚,这个世界上多的是“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漂泊者,他们的内心惶惑不安,正等待某个可以倾吐心事的人。
诺特博姆就是这样一位倾听者。《狐狸在夜晚来临》共分8篇,从不同侧面讲述着漂泊者的心声。这里没有通常意义上的风景,更不存在跌宕起伏的情节。甚至,就连书中的人物也是匿名的。如果非要给他们一个正式的称呼,则莫过于“他”和“她”。显然,相比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诺特博姆更在意漂泊者的故事。因为他们和他一样,在陌生的大陆上游来荡去,远远地离开了自己的出生地。
《贡多拉》一篇,一位年老的自由艺术撰稿人40年后重返威尼斯。他手拿过去拍下的照片,按图索骥在当下的土地上寻找过去的痕迹,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偶遇的某个美国女孩。之所以这样,倒不是明知身体衰老,急着要挽留快速飞逝的时间,为自己营造“一切皆美好”的假象,而是他相信在这个漂浮的世界上,爱才是唯一的慰藉。就像诺特博姆所说,人们总是沉迷于“将毫无生命的气态星球和冰星球做种种分类研究”。
尽管明知这是不可能实现的神话,仍然“绝望地想用这神话去取代其他已经褪色的神话”,偏偏忘记了世间最宝贵的情感。不过,诺特博姆倒不会像我们一样健忘。他很清楚自己来自何方,又将去往何处。因此,尽管过去了40年,《贡多拉》 里的老男人还是记得当初的点点滴滴:她谈论行星、恒星如何影响人类命运时的雀跃,她稚嫩、潦草的字迹,她对艺术的热情,以及多年后她写给他的信,“她说,她经历了许多,结婚,离婚,有了两个孩子,开始画画”。
以通常的眼光来看,这样的故事并不具有太多戏剧性。它更像生活的翻版,以舒缓的节奏讲述着过去发生的事儿。不过,在诺特博姆看来,日常生活并非没有戏剧性,而是日复一日的重复消减了它的戏剧性。就像司汤达的小说,冗长是它唯一的名字,但冗长却不是它的罪过,“如今我们已经无福消受这般漫长的大作了,我们不懈关注的能力已经大不如前。我们内心的混乱,让写下的故事既缺乏形式也含混不清”。
还好,《狐狸在夜晚来临》既不含糊,也不混乱。读这本书,就像打开了一册充满年代感的老相簿。诺特博姆站在当下,回望过去,从不吝惜一丝半点的热情。《海因茨》里,一张照片开启了叙述者“我”对往事的回想。那是意大利的利古里亚海岸,一大群人站在海滩小镇的农舍前留影,只有“我”和海因茨来自荷兰。他高大魁梧,豪爽率性,对跳水特别拿手。不幸的是,这个快乐健硕的男人并没有逃过命定的厄运。因为爱人的逝去,他终日郁郁寡欢,伤心不已。
多年以后,海因茨已不在人世。当“我”再次拿起当年的照片,总会想起一句话,“当生命轰然倒地时,再看其是如何模样”。那么,当生命轰然倒地时,他又会看到什么?没错,是客居他乡的痛苦,“当你走在灿烂的阳光下,你会惊奇地发现,生命的一切苦难,不过是在插满尖玻璃的墙头上行走”。这样的生存状态,被命名为“漂浮”。就像海水,总是漂来荡去,既找不到自己的根,也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于是,海顺理成章地成了这群人的代称。《雷暴》中,敏感于岁月流逝的木雕艺术家在海边目睹了一场意外的电击。《海之角》里,一个女人在恶劣的天气来到海边,自顾自地跳起舞。为何如此?诺特博姆并没有给出他的答案。但他很清楚,每个漂泊者的内心都有一张年代久远、模糊不清的照片,上面有他最爱的亲人、回不去的家乡。这是漂泊者的秘密。而与其解密,倒不如用文字记录下来。因为“他们的秘密属于自己,我们将会把这些秘密带走,带入无可追溯的忘川”。或许,这就是诺特博姆写下《狐狸在夜晚来临》的终极目的。(谷立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