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成文

清晨，我站在堡子西头的老槐树下，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山色由浅入深，渐次晕染开去，仿佛一幅未干的水墨画。再低头看树下，露珠在草叶上滚动，折射出七彩的光，每一滴都藏着一个微缩的世界。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做教师的外祖父常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那时不解其意，如今才明白，他是引导我细致地观察，去发现那些在日常生活中容易忽略的生物现象，并由此引发哲学思考。

我们堡子的东头有一片湿地，村里人叫它“蛤蟆塘”。名字虽俗，却是我们这方圆十几里最富生机的所在。春末夏初，芦苇刚抽出新芽，水面上便浮起一层淡淡的绿雾。那是无数微小的藻类在阳光下的舞蹈。我常蹲在水边，看蜻蜓点水，看蝌蚪摆尾。这些微小生物的活动，其实就是生命与环境的完美和解。

“蛤蟆塘”的边缘长着几丛香蒲，修长的叶片像绿色的剑。我拨开叶片，发现了一个精巧的鸟巢，用草茎和蛛丝编织而成，内衬柔软的羽毛。巢中有三枚带褐色斑点的卵，温润如玉。两三天后再去时，便看见一只苇莺正在喂食雏鸟。它每次飞来，喙中都衔着一条扭动的小虫。雏鸟张开嫩黄的喙，发出细微的啁啾。这一幕让我想起母亲在我儿时喂饭的情景，不同的生命形式，却有着相同的哺育本能。

“蛤蟆塘”往北，是村里最老的果园，栽着几十棵有些年头的梨树。树干皲裂如老人手背的皱纹，却年年开花结果。春天，满树梨花如雪，引来成群的蜜蜂。我观察过蜜蜂采蜜的全过程，它们降落在花心，用前足梳理花粉，中足将花粉压入后足的花粉篮。有时，两只蜜蜂会在同一朵花上相遇，触角短暂相碰，又各自忙碌。果园主人老李从不喷洒农药，他说：“蜜蜂来了，果子自然甜。”

我时常在暑假的午后，躺在果园的那一片柔软的草地上。看草叶间有蚂蚁列队行进，搬运比它们身体大数倍的食物残渣。一只瓢虫在草茎上攀爬，红底黑点的

外壳像一幅微小的抽象画。忽然，一只蜘蛛从叶背垂下，用丝线在空中搭建桥梁。这些微观世界的居民们，各自演绎着生存的史诗，却又共同维系着果园生态的平衡。老李的孙子在城里读书，暑假回来总拿着手机拍个不停。我告诉他：“放下手机，用眼睛直接看，你会发现更多。”

记得去年立秋那天，我在果园发现一棵小梨树苗，不知是鸟衔来的种子还是风吹落的果核长成的。它只有尺把高，叶片嫩绿，在老梨树的荫庇下显得格外柔弱。我小心地用树枝为它做了护栏，时不时地去看它是否安好。老李见了笑道：“树有树的命，护得太紧反而长不好。”果然，几场秋雨过后，小树苗的叶子更加舒展了。这让我想到人与自然的关系，既不能肆意破坏，也不能过度干预，平衡点在于尊重每个生命的生长节律。

我总是喜欢在深秋时节，去看“蛤蟆塘”里那片开始泛黄的芦苇，芦花如雪般飘扬，景象颇为壮观。记得有一次我拨开芦苇丛，发现了一只受伤的野鸭，翅膀被网线缠住了。我小心地帮它解开，它却并不惊慌，黑豆般的眼睛与我对视，仿佛在传递某种无言的理解。我把它放在水边，它迟疑片刻，终于振翅飞起，便立即在天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冬天里的几场大雪，把大地覆盖得严严实实。我踏雪来到“蛤蟆塘”，发现冰面上有许多细小的孔洞，那是水下生物呼吸的痕迹。冰层下的世界仍在继续，只是换了一种节奏。岸边的柳树枝条结满冰凌，阳光一照，璀璨如“水晶宫”。我折下一小段带回屋里，冰凌在温暖中渐渐融化，最后只剩一滴水悬在枝头，像不肯落下的泪。这滴水中有整个冬天的记忆，也有我对自然的所有牵挂。

今年春天，村里要给堡子修一条通往镇上的屯堡路，规划路线正好穿过湿地。消息传来，老李连夜写了请愿书，挨家挨户收集签名。他说“蛤蟆塘”是村里的“肺”，没了它，连风都会变得浑浊。村委会上，大家争论不休。八十岁的王大妈说：“给子孙留片干净地儿，不好吗？”我则向乡、村两级干部展示了这两年记录“蛤蟆塘”的照片，蜻蜓羽化、候鸟迁徙、野花绽放……最后村里决定修改路线，绕开了“蛤蟆塘”。

如今，每当我走过“蛤蟆塘”，总能发现新的惊喜，可能是青蛙产下的一团卵，可能是新迁徙来的白鹭，也可能只是一片形状特别的落叶。这些细小的生态诗篇，编织成我与自然的私密对话。我学会了倾听风声中的信息，辨识鸟鸣里的情绪，感受土地脉搏的跳动。

深绿色的梦，于我而言，不是遥不可及的乌托邦。它就藏在“蛤蟆塘”的涟漪里，在老梨树的年轮中，在每一个愿意弯腰细察的瞬间。当我们用细致的眼神重新审视世界，会发现自然早已写下无数诗篇，只等有心人来阅读。托起这个梦的，不是宏大的口号，而是日常生活中的点滴敬畏与关怀。

夜幕降临，萤火虫在老槐树的周围明明灭灭，像散落的星子。我坐在老槐树下，想起1854年的梭罗在《瓦尔登湖》中的那句话：“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得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并汲取生命中所有的精华。”想想，170年后，梭罗这份对自然的虔诚依然新鲜如初。深绿色的梦，终将在无数微小却坚定的守护中，照进现实。